洛陽郊外,傍晚。
“和尚爺爺,今天我在乞討時,聽到有人讀佛經,其中有一句叫爾時世尊,食時。著衣持缽,入舍衛大城乞食。”
小盲女不解道:“和尚爺爺,佛祖那麼厲害,也要去乞討嗎?”
在她心中,佛祖是高高在上神通廣大的,怎麼會像自己一樣去討飯呢?
這太不可思議了。
慧禪依舊躺著無法動彈,但相比之前,他的精神狀態已經好了許多,身下有著許多幹燥的稻草,那是小盲女幫他做成的‘草床’。
聽聞此話,慧禪微微一笑,道:“這句話出自《金剛經》,佛祖行走人間時,也是要吃飯的,不過不叫乞討,而叫化緣,也是一種修行。”
“化緣?”
“不錯,我佛慈悲,從不向窮人化緣,只向富人化緣,對方若肯給些吃食,當虔誠感激,誦經祈福,若不給,或是羞辱謾罵,佛也不會生氣,只會靜靜離去。”
頓了頓,慧禪又道:“其實後面還有一句,入舍衛大城乞食。於其城中,次第乞已,還至本處。飯食訖,收衣缽,洗足已,敷座而坐。”
小盲女側著腦袋道:“和尚爺爺,這又是什麼意思?”
慧禪笑道:“這句話是說,佛在吃完飯後,會將碗筷和衣服收拾乾淨,然後打水給自己洗腳,再把打坐的地方整理一下。”
小盲女摸了摸自己髒兮兮的腳丫,疑惑道:“好多人都說,佛祖是坐著蓮臺飛在天上的,難道腳也會髒?”
“沒錯,《金剛經》中說,佛要吃飯、化緣、赤著腳走路,腳底心常常踩到泥巴,所以每天都要打水洗足。”
破廟中,小盲女稚嫩的聲音響起。
“和尚爺爺,我好喜歡這個佛,感覺他好像就在我身邊一樣哩!”
慧禪一怔,久久沒有說話。
他在學佛經時,並不是多麼喜歡《金剛經》,因為《金剛經》中的佛太過普通,樸實無華,反觀其他佛經,佛總是離地三寸,腳踩蓮花,金身璀璨,令人嚮往。
然而《金剛經》卻偏偏在佛門典籍中有著極其重要的地位,甚至是禪宗一脈的無上經典!
他曾問過師父這個問題,師父只是笑而不語。
如今聽到小姑娘言語中對佛的親切和喜歡,慧禪突然明白了這個問題的答案。
但遺憾的是,他明白的有些太晚了。
“和尚爺爺,你怎麼不說話,是傷口又疼了嗎?”
“你不要擔心哦,我聽說有個很厲害的大人物來到了洛陽,正在將白馬寺的田地分給窮人,等我分到了土地,就能去換錢啦,到時候我請最好的郎中給你看病!”
小盲女安慰著慧禪,稚嫩的聲音中有著一絲憧憬。
明明她自己還有眼疾,卻毫不猶豫地答應幫一個只相識幾天的陌生人看病。
慧禪望著她,彷彿看到了一顆水晶般的無暇心靈。
經過這些天的相處,他發現小姑娘特別的善良和堅韌,自己不過陪她聊聊天、講講經,她就將自己當成了親人一般,甚至寧願自己捱餓,也要將最好的飯菜分給他。
出門時,即便她撞得鼻青臉腫,也不會哭泣,反而笑得特別樂觀和陽光。
而她的母親,那隻水鬼,則遠遠地望著自己的女兒,悄悄跟隨,露出心疼之色,卻又礙於自己的陰氣,不敢攙扶。
慧禪閉上眼睛,他突然發現自己不恨李道玄了。
儘管李道玄廢了自己的修為,但他的到來,卻讓小盲女黑暗的生活中,多了一點希望的光芒。
或許……他才是對的。
慧禪並沒有察覺到,當他閉目沉思時,自己乾枯而蒼白的面板上,浮現出了一縷縷微弱的金光。
唯有躲在角落裡的水鬼母親似是察覺到了什麼,發白的瞳孔緊緊盯著慧禪,如臨大敵。
她剛想靠近慧禪,洛陽城中突然地動山搖,一道道血光浮現,籠罩全城,覆蓋天地。
破舊的小廟中煙塵瀰漫,殘破的佛像晃了晃,而後失去平衡轟然倒塌。
小盲女看不見,但她第一時間撲到了慧禪的身上,用瘦弱的後背保護著他。
轟!
佛像砸在她剛剛坐著的地方,摔成粉碎,若不是她撲向慧禪,恐怕就會被砸成了肉泥。
但是隨著大地不斷震動,牆壁也紛紛裂開,整間破廟都倒塌下來,眼看就要將慧禪和小盲女埋進去。
水氣瀰漫,化作一隻無形的手,將兩人瞬間拉出了佛廟,躲過了一劫。
水鬼母親站在女兒身前,挺身相護,抬頭望著那道從白馬寺中沖天而起的身影,目光十分凝重。
明月變成了血月。
血月之下,有著一道赤身裸體的女子身影,她長髮散亂,骨瘦如柴,唯有肚子處高高隆起,不斷湧動。
女子發出撕心裂肺的慘叫,她的肚皮已經被撐到了極致,變成了薄薄的一層,幾乎成了透明色,可以清晰地看到裡面有一隻鬼手在用力撕扯著。
摩羅,要自己破腹而出!
三息之後,隨著女子的一聲悲鳴,撕拉一聲,兩隻青黑色的鬼手刺穿了肚皮,扒開血肉,探出了腦袋。
摩羅,在第十六天的時候,選擇了出世。
他爬出了孃胎,身上沾滿了羊水和血水。
女子向他伸出手,眼中露出一絲懇求。
摩羅眼眸平靜,無數根臍帶吸乾了‘母親’的最後一絲生命,而後自動斷開,像丟垃圾一樣扔下‘母親’的屍體。
砰!
‘佛母’的屍體從高空墜落,摔在地上斷成數截,她已被吸乾了血肉,就連骨髓都沒有被放過,變得格外軟脆,一摔就碎。
摩羅手捏蓮花印,肚子處的臍帶自動掉落化作一朵黑色蓮花,懸於他的腳下。
血月之下,摩羅眼中露出一絲激盪。
佈局這麼久,他終於要邁出最重要的一步了!
下一刻,他盤膝而坐,念道:“彌勒下生,明王降世。諸佛龍象,皆歸塵土。”
他的眼睛也變成了血紅色,一股無形的吸力以他為中心向整個洛陽城蔓延。
“獻汝血肉,助吾成佛。三界十方,皆拜摩羅!”
話音落下,洛陽城中響起一道道痛苦的呻吟,許多百姓的身體炸開,變成一團團血霧,而後湧向空中的摩羅。
一瞬間,無數道血光飛向摩羅體內,滋養著他的血肉和神魂,讓他原本發育不良只有一尺多高的身子不斷變大。
轟!
無數劍氣斬在血色結界上,卻只是蕩起更加澎湃的漣漪,並未斬破。
摩羅瞥了一眼在陣法外還在不斷嘗試的李道玄,嘴角露出一絲冷笑。
此陣消耗了摩羅教數百年的積蓄,就算你李道玄的道法再強十倍,也休想在短時間內打破。
而他只需要一炷香,便能以洛陽百姓的血肉精氣為食,迅速彌補提前出世的虧空,修成最強的魔佛之身!
到那時,天上地下,他將無人能敵!
摩羅閉上雙眼,徹底沉浸在力量迅速增長的快感中,他的髮絲變得越來越長,身體越來越高,漸漸從幼年到少年,又從少年走向青年……
破廟外。
小盲女捂著耳朵,發出痛苦的聲音。
她的身體慢慢膨脹,似是也要炸開,變成一朵血霧,然後成為魔佛之身的養料。
然而下一刻,她突然覺得壓力驟降,甚至還浮現出一絲溫暖的感覺。
水鬼母親輕輕抱住了自己的女兒,魂體不斷波動,替她承受了所有的壓力。
那雙泡得發爛的手輕輕撫摸著女兒的頭髮,似是想給她編一個辮子。
她的眼中有不捨,有留戀,也有欣慰和自豪。
她的女兒再也不是當年那個喜歡躲在她懷中哭泣的小不點了,現在的她非常堅強和樂觀,遇到困難總能努力克服,即便撞得鼻青臉腫,她都從來不哭,反而很愛笑。
辮子編到一半,最終無力地散了下來。
一個因為放不下女兒而遲遲不願轉世的靈魂,最終在和摩羅的對抗中煙消雲散。
小盲女抱著膝蓋,突然哭得非常傷心。
“孃親……”
乞討時,如果有其他乞丐想要欺負她,那些人總會莫名其妙地被嚇走。
每當她不小心走到河邊,總會有一根樹枝掛住她的衣服。
有時候她沒有討到飯,躺在廟中餓得難受,總會有一隻魚自動游到岸邊,不斷敲打著水花。
我怎麼可能不知道你在?
所以即便她走得磕磕絆絆,撞得頭破血流,也從來不會哭泣,反而笑得很開心,因為她知道,娘就在身邊看著。
每當有人講佛經的時候,她就會駐足聆聽,因為她知道,孃親喜歡聽這些,她生前最愛讀佛經。
佛經中說,亡靈放不下親人,便會久留於世,從而錯過轉世的機會,永遠淪為孤魂野鬼。
她想讓孃親知道,自己可以一個人生活下去,可以堅強地活著,好讓孃親放心去投胎轉世。
但她好像失敗了。
小盲女哭得非常傷心,連鼻涕都流了出來,直到一隻溫暖的大手撫摸著她的頭頂。
醇厚而溫和的佛光湧入她的眼部,很快就治好了她的眼疾。
時隔多年,小女孩再度看到了這個世界。
她淚眼婆娑,瞳孔烏黑明亮,映照出一個光頭老和尚。
他鬍鬚花白,身上的袈裟又破又爛,赤腳站在院子的泥土地上,腳上滿是斑斑黃泥。
但他的目光卻非常溫柔和慈悲。
“我……我能看見了……”
“和尚爺爺……您……您是佛嗎?”
慧禪柔聲道:“你說是,那便是吧。”
小姑娘的眼睛頓時亮了起來,她懇求道:“您……您能救救我孃親嗎?”
慧禪默然片刻,就在小姑娘眼中的光芒漸漸黯淡時,他出聲道:“放心,你的孃親虔心禮佛,已經投胎轉世去了,來世會大富大貴,長命百歲。”
“這還要多虧了你,讓她放下了執念。”
小姑娘頓時露出無比開心的笑容。
慧禪看到她的笑容,忍不住也跟著笑了起來。
出家人不打誑語,這一次,他卻心甘情願的破戒了。
“好好活下去。”
慧禪輕輕摸了摸她髒兮兮的頭髮,而後他的眉心、膻中還有丹田處飛出三根金針,射進了旁邊的樹木中。
上面繪有道家符紋,以及龍虎山的定身咒。
璀璨的佛光沖天而起,隱約聚成一道模糊的身影,目光慈悲,面容清俊,手捏佛印,對著慧禪欣慰一笑。
“阿彌陀佛,多謝聖僧!”
慧禪雙手合十,朝著那道身影躬身一拜。
那是高僧鳩摩羅什的殘念。
在慧禪大徹大悟之時,他才真正獲得了鳩摩羅什的認可,傳承了舍利子的全部力量,同時也逼出了金針,恢復了修為。
慧禪抬頭望向血月下那道如佛如魔的身影,摩羅已經變成了青年模樣,身上流轉著無量佛光,天空中甚至出現了菩提和金蓮的異象。
若是在以前,慧禪必定虔誠叩拜,恭迎佛祖降世,但現在……
他最後望了一眼小姑娘,笑道:“多謝你這些天的照顧,老衲也該去照顧其他人了。”
他輕輕抬起腳步,沾著泥巴的赤腳下生出一朵朵蓮花,向著雲上而去。
步步生蓮!
每走一步,他身上的金光便更亮一分,十步之後,已是通體金身,璀璨如煌煌大日,照耀八方。
梵音響起,佛光普照。
那些原本要爆體而亡的普通百姓,紛紛平復下來,獲得了喘息的機會。
……
摩羅猛地睜開了雙眼!
“小和尚,就憑你,也想攔我?”
摩羅望著眼前握著傘柄努力保持平衡的小和尚,露出一抹複雜之色。
雖然他已將三樂的靈魂徹底壓了下去,獲得了肉身的絕對控制權,但難免還是會受到另一個靈魂的影響。
比如當他看到這個小和尚時,心中竟然會下意識生出憐愛、喜悅、親近之類的情緒。
那是三樂的情緒在心中醞釀。
玄奘一隻手死死握住傘柄,小糖的靈魂便附身在傘中,才能帶著他飛起來,到了摩羅的面前。
“師父,我知道你能聽見,你振作一下呀!”
玄奘聲音哽咽道:“下面已經死了很多百姓,其中還有不少老人和孩子,師父你平時雖然大大咧咧的,但徒兒知道,你最見不得的,就是終生疾苦。”
“都說你貪財,但在豫章城,咱們表演胸口碎大石賺來的錢,有一大半你都悄悄放到了慈幼局的門口。”
“還有你每天都會去城南的張奶奶那裡,買三張鹹得要死的胡餅給我吃,因為只有這樣,倔強的張奶奶才會肯收錢。”
“還有醫館,你採的草藥全都低價賤賣,大夫以為你不懂,卻不知道,你只是想讓更多的病人吃得起藥,還有——”
嗖!
一道血芒閃過,將玄奘的心臟洞穿,鮮血如泉水般噴湧而出。
“玄奘!!!”
油紙傘中響起一道傷心欲絕的喊聲。
玄奘口中不停咳血,眼神逐漸渙散,握著油紙傘的手慢慢鬆開,身子墜向地面。
他再有慧根,也只是個沒有法力的凡人。
“師……父……”
聲音逐漸遠去,消散在風中。
摩羅輕輕一嘆,眼眸黯然,道:“原來這就是悲傷的滋味,”
“喜怒哀樂,果然是仙家之毒藥,神佛之濁骨。”
他擦掉右眼不知何時流出的淚水,淡淡道:“三樂,你應該感謝我,幫你斷了這令人噁心的師徒之情。”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