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破曉。
當劉秀騎著馬,身上的甲冑插著數支箭矢,渾身浴血出現在萬軍之前時,那種震撼是難以言明的。
馬蹄的噠噠聲敲擊在每個人心頭,劉秀一夜沒有閤眼,身體上的疲憊從最深處席捲而出,但他的精神卻振奮到了極點。
四年!
多少沐風瀝雨,披星戴月,生死危機,就在今日大功告成了。
他穿行過披甲的精銳,玄色的甲冑,紅色的巾幟,帶著一種莊重的美感,然後高高的舉起染血的利劍,高聲大喝道:“素王在上!”
咚!咚!咚!
戰鼓的聲音響起,無數道聲音齊聲大喝,“素王在上!”
聲音此起彼伏,傳到了不知多遠的地方,劉秀拔劍四顧,將目光放到了千里之外的關中長安。
誰能擋我?
……
朝廷大軍一朝崩潰,死傷者不談,那些戰敗計程車卒慌亂到了極點,四散奔逃,一部分被收攏起來往關中撤退。
一部分則往各個郡縣之中而去,洛陽恰好是天下正中,四通八達,可以通行到天下之間。
亂兵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之一,尤其是一群心態崩潰的亂兵,更不要說是武力極強的精銳,幾乎能把一個穩定的地區短時間內就變成人間地獄。
隨著潰卒的四散而逃,朝廷大敗的訊息向著天下傳去。
這一下連鎖反應就太大了!
朝廷大軍雖然敗在劉秀的手中,但這隻能證明劉秀無論是命數,還是能力,都更強。
但漢室鎮壓天下依靠的是關中精銳,現在分崩離析,想要重建最需要的是時間,但它沒有時間了。
這世上有一個詞叫做死灰復燃!
更不要說義軍本就沒死,只不過是勢微而已,農民軍這種組織,只要世道還處於混亂之中,兵源就源源不斷,荊州的郡縣之中有大盜蜂起,侵入南陽郡,關中甚至都有人趁機作亂,火中取栗。
劉秀停留在潁川之間,梳理著迅速膨脹的勢力,雖然擊敗了朝廷大軍,但劉秀的軍力依舊是不足以一人而治的。
然後一個驚人的訊息順著伊洛之水傳往四方。
一支出身荊州,名為綠林的義軍,從武關破入了關中!
那是漢室興盛所在啊,所有的先帝陵寢都在關中!
劉秀簡直要跳起來了,他滿臉殺氣,提著劍就要出兵。
然後就直接被自己麾下佐臣堵了回來。
“將軍,大局為重,如今我等根基未穩,貿然再起戰端,長驅直入千里之遙,到敵國所在,這難道不是自取滅亡嗎?
況且,不過是盜匪,難道朝廷還能無法剿滅嗎?
羽林衛縱然十不存一但翦滅盜匪還是不成問題的。”
這些人中有真心勸劉秀大局為重的,亦有心懷鬼胎,巴不得關中被義軍攪個稀巴爛,這樣他們就能堂而皇之的要求劉秀將重心放在關東。
敵國所在!
聽到這四個字,劉秀沉默了,他是劉氏的子孫,結果關中長安竟然成了敵國所在,這簡直就是天下最大的諷刺。
……
長安。
幾乎所有人都沒想到,進入長安的不是劉秀,而是賊寇,如果有的選擇,他們還是希望劉秀能夠進來。
畢竟劉秀怎麼說都是漢室宗親,而且據說是個忠厚的講究人。
他們都是漢室的大臣,即便是敗方有罪,最多不過一個失職,只要自殺,全家至少是能夠保全的。
但是賊寇那可就直接是不死不休的關係了。
當洛琪聽到這個訊息時他手中的筆徑直落了下去,大片大片的墨暈染在白紙上。
他說不出來話,一道道訊息都好像湊巧一起來,這讓洛琪頗有一種天意弄人的感覺。
從他出仕扶助漢朝以來,就一直拗著一股氣,他不願意做一個裱糊匠,他要真的為一個王朝續命五十年!
但是一個個雷轟然炸響,證明了他不是先祖那種能挽天傾的絕代人傑。
如果完全由他主政,或許還能成為一個合格的裱糊匠,但是輔助王莽,這是他犯下的最大的錯誤。
一道響亮的推門聲響起,趙合德快步走了進來,臉上滿是驚慌,她的手中甚至還帶著一把小小的精美的匕首,見到洛琪便直奔而過,“良人,關東的起義軍進了關中,羽林衛失陷在了關東。”
趙合德受到了洛琪的影響,一直稱之為義軍,但那些義軍是什麼德行,趙合德是很清楚的,有軍紀的沒多少,姦淫擄掠,無惡不作,和那些最腐朽的權貴沒有半分割槽別。
可以這麼說,這些作惡的曾經的貧苦百姓和那些豪門權貴本質上是一類人。
這世上並沒有屠龍者變成惡龍的故事。
因為屠龍者不過是偽裝而已,那張人皮之下就是一隻醜陋的惡龍,他之所以會被束縛在人皮之中,是因為力量不夠。
人就是人,惡龍就是惡龍。
聖人之所以為聖,就是因為他長著一顆人的心,力量再強大,也不會化身惡龍。
這樣的人極少極少,洛氏千年見到的都沒有幾個,因為聖人最關鍵的一點在於慎獨。
許多人在良好的環境之中能保持一個較高的道德水平,但聖人能在任何環境中堅持自己的本心!
趙合德很清楚自己有多麼的美麗,也很清楚自己的美麗會帶來怎樣的禍患。
洛琪望著趙合德的神情,就知道她在擔憂什麼,他望著妻子的眼睛,認真地說道:“夫人,你不用擔憂的。”
趙合德手中緊緊握著匕首垂淚道:“妾身不擔憂,有夫君在妾身一定會無憂的,但是姐姐該怎麼辦呢?
她是皇太后,是那些義軍最不可能放過的人。
妾身甚至想過代替姐姐住到皇宮之中,反正這世上也沒人能分辨出我們姐妹,夫君帶著姐姐離開,他們一定認為姐姐是我。”
說著說著趙合德的眼神愈發暗淡起來,“如今敢戰士、羽林衛都不在京中。”
洛琪聽著直接氣笑了,打斷道:“夫人你在說些什麼,你以為沒有敢戰士和羽林衛,為夫就無計可施了嗎?
長安還有數萬守衛,伱看著吧,沒有敢戰士,為夫照樣能殲滅敵軍!”
義軍壯大的速度實在是太快了,但凡經過的地方,很快就會變成新的兵源策動地,就像是蝗蟲過境一樣,對經濟造成的打擊極大。
而且只要是義軍經過,朝廷的統治秩序就一定會崩潰,這是一個極其惡性的迴圈。
……
遍地都是屍身洛琪擦拭著滴下的血,周圍是一道道敬畏的眼神,洛琪能被允許離開洛氏,就是因為,他是一個文武全才。
只不過洛氏對於戰將,更喜歡充當一個文官的角色,於是洛琪一直以來都以文職的一面示人。
長安穩如泰山!
長安危若累卵!
這就是洛琪現在的想法,他能一次次的擊潰那些義軍,但是義軍卻能一次次的捲土重來,關中諸郡的子弟要麼在關東,要麼就被義軍所裹挾。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想要重新整理秩序,起碼需要數月的時間,撐得過這段時間,朝廷就能源源不斷的從關中諸郡之中得到力量。
撐不過的話,那就直接暴斃。
未央宮中。
隨著太皇太后的逝去,趙飛燕終於搬進了這座宮殿,如今的王莽和洛琪之間的角色已經漸漸調換了過來。
洛琪走進殿中,滿堂公卿都在這裡,各個臉上的神情都不太好,見到洛琪走進,頓時一群人圍了上來,七嘴八舌的問道:“公子,長安周圍郡縣的情況如何了?”
王莽站在角落之中一言不發,洛琪向趙飛燕躬身作揖道:“皇太后陛下。
長安周圍最後一支頗具力量的義軍被剿滅,臣以為此次混亂,是因為那些在改制之中,利益受損的豪強,故意放縱作亂所導致。
臣以為應當……”
洛琪還沒有說完,趙飛燕就直接說道:“全憑公子做主,朕全部支援,如今朝廷危若累卵,全都依賴公子振作,我們這些人才能安坐在長安之中。
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
朕任命公子為大司馬大將軍,掌管大漢一切事務,大司馬所下諭令,便如朕親詔。
原大司馬大將軍莽有病,回府休養即可。”
這突如其來的人事變動,卻沒有人說話,就連王莽張了張嘴,也將一番話嚥了下去,他現在人望盡失,士子們當初有多愛戴他,現在就有多麼的厭惡他。
……
洛琪隨著趙飛燕來到太后的寢宮之中,這裡自然是不如長生宮繁華絢麗,但是趙飛燕這些年漸漸也褪去了浮華。
隨著年齡的增長,她卻彷彿是洗盡鉛華一般,愈發的素淨起來,白嫩嫩的小臉之上,就連與生俱來的妖媚和豔麗都弱了幾分。
“文琪,如今天下的局勢,到底如何了?”
趙飛燕的臉上充滿著擔憂,洛琪沉吟一番道:“太后,即便是將義軍徹底平定下去,關中的潛力也會大減,朝廷能控制的勢力會大大減弱。
如果關東的劉秀前來進攻,我們是難以抵擋的,但我們的優勢同樣在這裡。
劉秀為什麼沒有像趙、楚、梁、膠東四王一樣,直接說要清君側呢?
因為支援劉秀的是五姓七家,這七家和其他的列侯不一樣,是萬萬不會直接和朝廷作對的。
他們扶助劉秀是因為劉秀姓劉,又有能力。
只要劉秀在,這大漢的江山就不會旁落到外姓的手中,比如王莽,比如太后你所在的趙氏。”
趙飛燕聞言有些錯愕。
洛琪又道:“既然這些家族承認朝廷的正統,那劉秀就不會直接進攻。
但是這種狀態不會持續很久,因為劉秀飛速壯大,又有其他的勢力加入。
這些勢力可不管五姓七家的目標,很可能鼓動劉秀,劉秀如果遲遲見不到新的方法,一定會鋌而走險。”
“沒有什麼辦法能抵擋住劉秀嗎?”
洛琪聞言輕聲道:“巴蜀自鎖,武關被破,南陽郡中混亂,南向的退路被截斷,三河之地除了劉秀的勢力,還有諸多其他大大小小的軍閥。
朝廷現在只剩下了一個正在變得殘破虛弱的關中,但抵抗劉秀是足夠的。
臣不僅僅有戰將之才,還有縱橫之能。
能讓劉秀在這重重險關之前,流盡鮮血,畢竟防守要比進攻好做的多,但那又有什麼必要呢?
改變不了最後的結局,只不過是徒增傷亡而已。”
趙飛燕知道洛琪的意思,這種諸夏之間的內戰,本就不是他所願意的。
更不要提一場付出巨大代價,最終卻依舊會失敗的戰爭了。
趙飛燕有些慘然的笑道:“文琪是想要投奔劉秀嗎?
也好。
帶上合德,我畢竟是皇太后,就讓我留在這裡吧。”
洛琪卻徑直搖搖頭道:“雖然臣承認劉秀是個豪傑,但我絕不會投奔他,就算是剛剛從家族走出也不會。
我和劉秀的理念不同。
雖然王莽和我現在漸行漸遠,但打壓豪強依舊是我要做的,劉秀和豪強妥協換來天下太平的方法是我所不願意的。
這個方法我又怎麼會不知道呢!”
……
“咚!”
屍體宛如下餃子般,撲簌撲簌的落下,鮮血在其中綻放,又是一波毫無作用的攻城,負責攻城的將領臉色發黑。
他的旁邊有一個士子裝飾的男子嗤笑道:“這洛文琪如何?吾所言可有假?”
黑臉男子聞言狠狠瞪了那個士子一眼,沒好氣道:“速速上報大將軍,怎麼辦?”
怎麼辦?
這同樣是劉秀的問題,那位擔任大司馬大將軍的洛氏子,實在是讓他無處下手,無奈之下只能請來英侯洛眾,問道:“英侯,為之奈何啊!
難道真要日夜強攻,在和朝廷的大戰之中耗盡鮮血嗎?
這天下還沒有平定,割據者比比皆是,若是在和朝廷的對峙中流盡了血,那可真是親者痛,仇者快了。
秀最擔心的是,若是傷亡過於慘重,麾下戰將憤怒,進了長安之後,怕是做下大不敬之事,若是皇太后有三長兩短,天下人又要如何看待我劉秀呢?”
洛眾微微笑道:“大將軍,雖然眾在家族時間不長,但文琪還是很瞭解的,他現在這樣的作為,是為了讓大將軍聽他說話,他恐怕是有了和大將軍和談之心了。”
和談?
劉秀眼前一亮,原來如此,和談好啊!
“還請英侯為秀說洛文琪。”
三日之後,一封從長安寄出的信件出現在劉秀的面前。
“雙方之間以洛水為誓,不得違背。
停止戰爭。
劉秀不得以任何手段殺害以下名單共一百四十二人。
神佑皇帝無德廢黜。
劉秀入嗣孝僖皇帝,即大漢皇帝位。
王莽流放遼東大鮮卑山,不得回返。
洛琪封為南昌侯,闔家遷往豫章郡南昌縣,不襲封,身死國除。
趙太后不得秉政,外戚趙氏一併遷往豫章郡,封海昏侯,世襲。”
對雙方都很寬鬆的條款。
結束了。
一切都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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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漢光武帝劉秀接過漢王朝的皇帝冠冕,到他徹底平定天下然後繼承天子之位,一共十年,一個新的漢王朝出現在了諸夏的土地上。
漢王朝似乎重新恢復到了正軌之中,但所有人都知道,一切都不同了。
舊的漢朝崩毀的原因,被歸結於統治階層的道德問題和能力問題,真正的原因卻被漢王朝的官方忽略,這就是與生俱來的積弊。
被古代史學家所津津樂道的“光武中興”,實質上是開國元從貴族不甘於王朝破滅,家族傾頹,而傾盡全力進行的一場豪賭。
這與“靖難之役”有異曲同工之處,但區別在於開國元從貴族的力量已經大大衰減,並且不復先祖的忠謹和公正。
那個宛如大日煌煌的漢王朝,再也回不來了。——《漢王朝興衰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