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卸甲!”
城牆上手持火銃的數百營兵暴吼。
“卸甲!”
城門前數百持刀執矛營兵暴吼。
“卸甲!”
官道兩側上千騎馬營兵暴吼。
震天的吼聲不僅駭得城中的百姓和正在修牆的民夫為之膽戰心驚,也讓那長達十餘里的八旗家眷隊伍傳出哭聲。
年輕的婦人和年幼的孩童叫兩側的尼堪騎兵嚇壞了,雖然那些尼堪騎兵的腦後也有辮子,但怎麼看這些辮子尼堪都跟那些野人女真樣嚇人。
“我說不能來荊州,你們偏不信,關二爺都在這折戟沉沙,咱們哪裡能鎮得住噯,姥姥,他鰲拜就是讓咱們來送死的,你們還傻乎乎的當他是好人!”
幾年前因為喝酒摔斷腿的蘇納面色發白抱住車廂,說什麼也不肯下車。
車內的妻子和妹妹們被蘇納的樣子嚇到,在那互相摟在一塊不斷的哭泣著。
不遠處,一個十一二歲的滿洲少年問手持大弓護在自己身前的伯父,有些害怕道:“阿牟其,尼堪們真要對我們動手嗎?”
望著阿瑪早死的侄兒,阿奇納也不知道說什麼,只將弓弦死死扣著,要是對面的綠旗兵真敢縱馬過來,他就是拼著一死也要射殺幾個尼堪。
哪怕他右手只剩三根手指。
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內心深處不由有些懊悔,如果早點知道荊州的守將是那個在西山擊敗穆裡瑪的尼堪悍將,他打死也不會帶一家老小過來。
“阿牟其,我拉不動。”
年幼的德爾喜學著伯父的樣子張弓,可怎麼也拉不動,急得額頭滿是汗水。
“用力,用你最大的力氣!”
阿奇納不斷為侄子鼓勁,可年幼的侄子嘗試多次後還是無法將弓拉滿。
見狀,阿奇納不由暗自搖頭。
他像侄子這麼大的時候,已經披甲跟著旗裡的大人們入關了。
起初只是跟在大人身後去給受傷的漢人補刀,或是監督那些阿哈幹活。
漸漸的就能獨自於馬上征戰,十五歲就給自己謀了一個前程。
猶記得在攻入濟寧後,他同幾個兄弟就屠光了一戶人家。
那戶人家足有上百人。
男人有三十多個,可這些懦弱的漢人男子在他們這些滿洲少年面前,卻乖順的跟群羊似的,任由他們砍殺。
除了乞求饒命什麼也不敢。
而他與兄弟們成為男人的那一次,就是在那戶漢人家中。
當著那些女人死去的丈夫、兄弟、父親屍體,盡情的洩發著。
美中不足的是他的第一次很短,結束時兄弟們還在不停的撅著屁股。
為了不讓自己成為兄弟們的笑話,他怒而拔刀砍死了那個比他還小的漢人少女。
說這個漢女不配合死有餘辜,然後將少女的母親拖到了另一間屋中。
想當年,他們是何等的英雄!
可現在的孩子們怎麼就變成當年的漢人了?
或許,我們不應該進關的。
只有在關外的白山黑水間,我們滿洲人才能一代比一代強。
漢人的花花江山是迷人心神,也讓人無比留戀,也無比享受,可卻是個溫柔陷阱!
這都沒用兩三代,僅一代滿洲的孩子就成了這樣子!
阿奇納心有些痛,同旗內那些咒罵鰲拜的人不同,他是支援送年輕的子弟上戰場的。
不經歷風雨,怎麼見彩虹。
不經歷鐵與血,怎麼能成為八旗勇士!
如果荊州的尼堪真的敢動手,未嘗不是喚起八旗上下的機會,省的他們以為江山已經平定,八旗再也不需要流血。
可惜的是,自個侄兒太小。
阿奇納不怕死,但他真的放不下身邊的侄兒。
“阿瑪哈,我們的人會卸甲嗎?”
佟佳氏不安的看著爬上馬車頂一臉緊張望著遠處尼堪兵的公公。
她孃家是漢軍八旗的佟家,但八旗上下都知道佟家其實是真滿洲,只是當年太祖皇帝為了更好控制漢軍,這才讓佟家入了漢軍。
“自有八旗以來,還沒有人能讓我們卸甲!”
希佛雖然緊張,但沒有多少畏懼。
上面真要下令同綠旗子們火拼,他縱是老了,也能以一當五。
………
事情沒有任何轉圜餘地。
今日八旗不卸甲不但進不了荊州城,長江邊上也必定血流成河。
王五動了真怒。
此時莫說是副都統賚塔,就是荊州將軍巴布林來了也得給他卸甲。
不卸甲,他王五就敢學宇宙大將軍侯景在這長江邊殺的人頭滾滾。
只要是旗人,不管老的小的,男的女的,統統殺光。
正如清軍在山區對明朝軍民的所作所為。
他的憤怒已經溢於言表。
不僅僅是滿洲人的刺殺讓他義憤難平,也不僅僅是賚塔等人視他為狗讓他暴跳如雷,更因為荊州是他的地盤。
在他的地盤,是龍得給他盤著,是虎得給他臥著。
一群燕京來的紈絝少爺兵和一群快入土的滿洲老梆子也想讓他忍氣吞聲,未免太小看他王耀武了。
要知道死在他手上的滿洲副都統有兩個,協領、參領不計其數,連同陝西駐防八旗在內,八千多所謂滿洲大兵被他送去見了閻王。
從順治元年計算現在的滿洲八旗成丁人口,至少六分之一的滿洲成丁被王五登出了戶口。
西安城內八旗兵流傳的“剁手黨”也不是山中的“老順賊”,而是他王耀武。
他也不是因為打不過投降,而是太能打,以致滿洲人不得不求他投降!
這豈是從前那些明軍降將可比的。
他更不是任人宰殺的孫可望!
因為他不是孤家寡人。
想殺他,得問問追隨他從絕地殺出血路來的三千將士答不答應。
他是不能把這一千多駐防旗兵一口吞了,但把那幾千跟過來的八旗婦孺宰光便如殺雞一般。
並不怕清廷因此跟他翻臉。
因為軍事同政治層面上都有十足的底氣供他強硬到底。
軍事層面上,清廷想調兵鎮壓他,至少也得一個月。
荊州左近,除了他王耀武,沒有別的軍隊。
清廷敢從包圍圈調兵,他就敢沿江東下。
索性把十幾萬封鎖根據地的清軍全調出來。
有“西山賊”在,清廷能調動的軍隊只能是湖廣綠營,可湖廣綠營三位總兵他王五佔了一個,鄖陽總兵是老牛,偏沅總兵是高守貴。
老牛那傢伙就算想跟他王五秋後算賬,他手下的人也不會答應。
或許不會跟他王五一起造大清反,但望風而逃的膽量卻是有的,最多放上一銃再跑。
偏沅總兵高守貴同王五一樣都是順營出身,還是高太后的堂弟,縱是他願意帶兵鎮壓王五,怕清廷都得嘀咕高守貴會不會看形勢不對再來個反正。
那樣一來,湖廣局面真就雪上加霜,弄不好就要崩盤。
因此最終能用來對付王五的就是提督董學禮的直屬人馬,以及那兩萬多外省的客兵。
老張那邊,多半坐山觀虎鬥。
甚至為了個人利益,暗中還得拖一拖董學禮的後腿。
畢竟,在招撫王五部的功績表上,穆裡瑪名列第一,他張長庚名列第二。
排在第三的是湖廣巡撫楊茂勳。
王五如果不跑,死守荊州,怕是能耗的董學禮跳腳罵娘。
他從武昌拿走的可不光是藩庫的銀子,還有各省解運過來供應圍剿大軍的糧草,加上荊州城中的存糧,能讓王五在荊州守上一年。
城足夠堅,糧也不差,兵馬雖不多,東拼西湊也有一萬二千人,裝備更是不弱於清軍,清廷敢動武,就是在湖廣開闢兩個戰場。
且荊州戰場的明軍實力比西山的明軍還要強。
王五要是再把董學禮給打成第二個穆裡瑪,就能於湖廣形成席捲之勢。
清廷敢調四川和陝西的綠營入湖廣,三位老帥和根據地軍民就能脫困,必然趁機反攻四川和陝西。
這就導致清廷不敢輕易調四川和陝西的清軍入湖廣。
“三藩”的兵,清廷更不敢調。
真讓雲貴的“關寧軍”進入湖廣,吳三桂的勢力就直接虎視中原了。
燕京城中的八旗又腐朽不堪使用,倒看清廷拿什麼來對付他王耀武。
真到了用兵見絀,小小荊州也奈何不得時,怕是吳三桂不反也得反。
王五從來都是走一步看兩步,今日真見了血無法收拾,也守不住荊州,無法順江東下,他還有最後一條路可走。
就是帶人秘密潛入雲貴去投奔他老丈人。
因為,他是吳三桂二十多年沒見過面的女婿!
別人做不出這種事,他卻是毫無心理負擔。
只要能驅逐滿虜,別說給吳三桂做女婿了,給他做孫子,王五都不會皺眉。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
縱是“為王先驅”,他也要把清廷最後的底褲撕爛,把愛新覺羅的鍋給掀了。
但王五相信清廷不會“衝動”。
今天這件事並不是單純針對他王耀武的刺殺,而是針對鰲拜的陰謀。
因為他王耀武是鰲拜兄弟招撫歸清的。
殺了王五,叫鰲拜兄弟面子往哪擱,也是公然破壞鰲拜主持的招撫大局,而招撫大政是順治在時定下的國策。
被王五捏死的滿洲佐領是正白旗的,領軍的副都統賚塔也是正白旗的!
眾所周知,正白旗是八旗之中最反鰲拜的。
該旗議政大臣蘇克薩哈就是鰲拜如今最大的死對頭。
由此可以推論,一切都是蘇克薩哈的陰謀。
真把賚塔殺了,說不定鰲拜還要為他王耀武的果斷拍手稱快。
這就是政治層面的底氣。
或者說正白旗同兩黃旗的矛盾。
有恃無恐之下,王五再一次抬手。
城上搖動的不再是紅旗,而是一面黃旗。
這是準備動手的訊號。
遠處的騎兵看到黃旗之後,長刀紛紛出鞘。
城門前的駐防旗兵見綠旗兵真要動手,固然憤怒,但也有不少人不安的朝後方看去。
那裡有他們的阿瑪額娘,有他們的老婆孩子。
打起來,他們根本救援不了親人。
賚塔臉色陰沉,軍人的血性讓他無法再隱忍,可就在其欲要喝令衝殺時,吳穆給再一次擋在他的馬前,並死死按住其要抽刀的右手。
“今日你若敢動,鰲拜必以此攻擊輔臣,屆時我正白旗上下必為鰲拜所害!”
吳穆納雖是協領,但他是蘇克薩哈的侄子,這次隨賚塔來荊州名為駐防,實則是暗中聯絡新降漢軍都統的。
這不是蘇克薩哈的意思,而是宮中的意思。
“難道真要讓我卸甲繳械不成!”
男人的尊嚴讓賚塔無法接受被一個尼堪降將所欺。
吳穆納再次同王五“協商”,提出可讓八旗官兵下馬進城,但不卸甲,也不繳械。
這已經是很大度的了。
入關二十年來,可沒有八旗大兵進城要下馬的說法。
“今日之事是我滿洲不對,此事我也會如實奏報輔臣,輔臣也定會為都統主持公道。”
吳穆納的姿態放的不能不算低,甚至表示會將兇手全部處斬。
其所言輔臣肯定不是鰲拜,而是他的伯父蘇克薩哈。
為表誠意,當下宣讀了朝廷授任王五漢軍正白旗都統,以及世爵、實任荊州總兵的旨意,並將相關官防大印移交。
這意味王五在品級上於現在的荊州就是最高長官。
其與賚塔的矛盾也屬於八旗內部矛盾,並非八旗與綠營間的旗漢衝突。
性質相對較輕。
“卸甲繳械進城,一應聽侯荊州將軍處置。”
王五雖態度仍強硬,但給出了臺階,就是此事交由第二批抵達的荊州將軍巴布林處置。
仍要繳械,則是擔心這些駐防旗兵中可能還有對他不利的。
解除其武器,大家都心安。
並暗示他信不過賚塔,但對正白旗議政大臣沒有意見。
“我與內務府米思翰有交情。”
王五不清楚吳穆納知不知道他暗中透過米思翰給大玉兒和小麻子上了效忠書,所以提了米思翰,以試探此人知道多少內情。
未想吳穆納竟點頭道:“皇上有口諭,讓都統大人明年去趟京城。皇上還說讓都統大人不要有顧慮,大清用人向來不計前嫌。”
這話讓王五怔了下。
小麻子似乎才十一二歲,就這般政治早慧了?
估計可能是他祖母大玉兒的意思。
不過對去燕京毫無興趣。
他在自家地盤都能遭到滿洲不法分子的刺殺,去了燕京那尋仇報復的還不天天堵他?
不過吳穆納話說到這份上,且態度頗軟,讓他的怒火去了不少,思慮再三退讓一步。
即賚塔以下駐防八旗兵必須全部下馬卸甲,兵器可暫不繳,但必須馬上進入滿城指定區域居住。
“好!”
吳穆納一口應下,只要不繳械,他有把握勸說賚塔忍下這口氣。
也不知其與賚塔說了什麼,終究這位五十多歲的皇太極時期的老將咬牙下馬,當著王五的面命戈什哈替自己卸甲。
其部下滿洲將校見狀縱是不甘,也不得不下馬卸甲。
之後賚塔一言不發黑著臉帶眾人步行入城。
王五以保護為名派兵一路“護送”他們抵達滿城指定區域,之後事項交由金冠三接手。
無非是分房問題。
至於動手行刺王五的十幾名滿洲兵則由吳穆納統一關押,待荊州將軍巴布林抵達後再行處置。
王五將事情原委如實寫信告訴武昌的老張。
老張看過信後腦門頓時生疼,臉也難看的很,半響,呸了一口很是不情願的給燕京的鰲拜寫了封秘信。
信中倒沒其它意思,就是說荊州的王耀武相當於當年宛城的張繡。
希望少保能為之主持公道,務使賊人陰謀得逞,從而壞了招撫局面,也壞了少保名聲。
又說王五年輕氣盛,容易衝動,還要少保他老人家多提點才好。
否則,也易被有心之人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