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虎山，天師府。
老天師在睡夢中醒來，這段時間他睡眠的時間越來越長，也開始做夢，夢到年輕時仗劍天下的快意生活，也夢到和妻子的相識相伴。
“爺爺，您醒了？”
一個綁著沖天辮的小孩子走過來，他大概四五歲的模樣，粉雕玉琢，尤其是那雙烏黑的眼眸，靈氣逼人。
老天師望著他，露出慈祥的笑容，他張開雙臂，將小男孩抱到腿上。
“哎呦，我的小衛鞅來了。”
張衛鞅把玩著老天師的白鬍子，搓成一根根小辮子。
整個龍虎山，也只有他敢如此膽大妄為，就連他的父親張乾陽，如今的龍虎山天師，見到老天師那也得必恭必敬，若是哪裡做得不好，還要挨棍子。
隔代最親，更何況張衛鞅還是龍虎山天師一脈的唯一後人，獨苗。
“爺爺，剛剛外面突然下起了紅色的雨，然後我就聽到了一道嘯聲，那雨就散了，這到底是什麼回事？”
年僅四歲的張衛鞅對一切都很好奇。
老天師抬眸望向蒼穹，此刻那嘯聲已然消散，但那種力壓當世，獨斷乾坤的大氣魄，卻在人心中激盪。
神擋殺神，佛擋殺佛，以一己之力鎮守大唐，太沖的成就，已經遠遠超過了自己這個快要入土的老頭子。
乾陽這輩子都沒什麼成就，最大的功績，就是為龍虎山找到了這樣一位驚才絕豔的弟子。
“剛剛那嘯聲，是你師兄太沖所發。”
聽到太沖兩個字，張衛鞅的眼睛霎時明亮了起來。
大師兄李道玄，道號太沖，這個名字他聽過太多次了，龍虎山上上下下，哪怕是他那個整日板著臉的父親，聽到太沖，也會笑出花來。
簡直比看到他這個親生兒子還要開心。
一開始張衛鞅還會有些嫉妒，但當他從其他師兄師姐那裡聽說過大師兄的那些傳奇經歷後，很快就變成了一個小迷弟。
大唐國師，皇帝冊封的乾元妙道龍虎降魔天師，斬蛟龍、滅鬼王、殺神猿、蕩滅可怕的摩羅教……
對小小的張衛鞅而言，大師兄的故事實在是太豐富多彩了，簡直令他目眩神迷，如痴如醉。
只可惜，大師兄太忙了，在他有限的記憶中，只見過大師兄一次，還是在父親的五十壽宴。
他只隱約記得，大師兄穿著一身青色的道袍，長得很好看。
當時整個龍虎山的人都驚動了，所有人都望著那道身影，就連照顧他的那個溫柔漂亮的師姐，也失了神，差點把茶水灑到他的身上。
那一晚，父親特別開心，喝了很多酒，拉著大師兄聊了一夜，他從未見父親那般高興過。
“爺爺，大師兄是又做了什麼大事嗎？”
老天師哈哈大笑，道：“不錯，你大師兄又做了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
“是什麼事？快給我講講！”
“他呀，斬了蝗神。”
張衛鞅瞪大了眼睛，道：“蝗神……是神嗎？”
老天師點了點頭。
“大師兄，為什麼要斬蝗神？”
“因為蝗神害死了很多人，讓我大唐的許多百姓都吃不飽肚子，這種事情，你大師兄最看不慣。”
張衛鞅有些不太理解，道：“爺爺，人可以打贏神嗎？”
“那得看是什麼人了。”
張衛鞅幻想著大師兄斬神的風姿，不僅有些痴了。
“爺爺，我一定努力修煉，將來要成為……不，是要比大師兄還要強！”
聽到這話，老天師愣了一下，而後哈哈大笑。
“爺爺，你取笑我！”
小衛鞅惱羞成怒，拽著爺爺的白鬍子。
老天師摸摸他的腦袋，笑道：“不取笑，不取笑，好孫兒莫要生氣。”
小衛鞅哼了一聲，道：“我才不信呢，除非……爺爺你再給我講講大師兄的故事，要沒聽過的！”
“哈哈，好說好說，讓爺爺想想。”
老天師眯起眼眸，露出回憶之色，半晌，終於開口。
“那一日，你爹帶著太沖第一次回龍虎山，爺爺當時被困在了一個夢中，太沖……”
張衛鞅聽著故事，眼皮越來越重，慢慢睡了過去。
“後來你娘還想為太沖安排一樁婚事，是一位你從未見過的師姐，名叫太薇，天生劍心，她……”
老天師輕輕拍著孫兒的後背，在他睡去後放低了聲音，卻並未停止回憶。
也許他真的老了，六年前的事情，竟然就已經說得磕磕絆絆，恍如隔世。
……
突厥王庭。
大祭司突然睜開了雙眼，脖頸上浮現出一抹血色，不斷滲出殷紅的鮮血，彷彿被利劍斬過。
不過很快，許多細小的黑色蟲子爬出，將血液吮吸乾淨，恢復如初。
大祭司摸著自己還有些刺痛感的脖頸，心有餘悸。
好可怕的李道玄！
那鋒銳的劍意，似乎順著他的化身來到了真身，令他也真實地感受到了切膚之痛，斷頭之危。
最嚇人的是，他從頭到尾，甚至都沒有看到李道玄，就敗在了其劍下。
“哼，李道玄，你確實是個可怕的對手，不過本座也為你留下了一塊爛攤子。”
大祭司冷笑一聲，眼中露出自得之色。
登州之事是他一手策劃，主要目的為了奪回最後的那口箱子，當然，他也不介意為大唐送上一份‘大禮’。
那份禮物的名字叫做瘟神和蝗神。
動用賈火這顆埋伏多年的棋子，透過獻祭大唐的土地召來邪神，削弱大唐的力量，同時他還不用付出任何代價。
如此一石二鳥的計策，真是完美。
任那李道玄再厲害，此刻怕也頭疼不已，束手無策吧，面對兩位神明，他就算再強，也只能倉惶逃出登州，勉強自保。
大祭司更希望李道玄能夠留在登州，和二神拼個魚死網破。
當然，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李道玄畢竟是陽神，還是大唐國師，又怎會為一個小小的登州而賭上自己的性命？
“李道玄，以我對你的瞭解，此刻你必然已經狼狽逃竄，準備回去後叫人，不外乎龍虎山的老天師，或是青冥界的那位鬼仙娘娘——”
就在他自以為成竹在胸，智珠在握時，天外突然傳來一聲雷鳴，而後飄下了血雨。
“神明隕落，天地同悲，這怎麼可——”
又是話音未落，一道氣壯山河，震徹九霄的嘯聲響起，震散血雨，吼碎悲風，說不盡的英雄氣。
大祭司運轉法眼，循聲而望。
他看到了一道提頭背劍的桀驁身影，那襲青袍獵獵而舞，好似一杆擎天撼地的大旗，鎮住乾坤日月，睥睨八方。
頭是蝗神的頭，劍是李道玄的劍。
大祭司猝然一驚，那個男人，尚未成仙……竟然斬殺了神明？
匪夷所思。
遙隔萬里，他看到李道玄眉心的赤痕驟然睜開，露出一輪皎然如月的天眼，眸光睥睨，向他這裡望了一眼。
大祭司的雙眼倏然一刺，如被針扎。
他閉上眼睛，一縷縷鮮血滑落，眼球似是受到了重創，黑色的蟲子再次出動，在眼皮下不斷蠕動，過了好一會兒，大祭司才重新睜開。
他再也不敢向東方望上一眼。
“此人實在是太可怕了，不行，得加快那位甦醒的程序了，好在明日，那口箱子就要運過來了。”
“李道玄不死，我突厥將永無寧日！”
……
大唐，齊郡。
李道玄吐出三昧真火，將蝗神的屍體徹底燒成灰燼，煙消雲散。
在這一刻，他腦海中的《蕩魔天書》才大放光明，綻放出璀璨的光華，浮現出一行行金色的小字。
“呵呵，果然你還藏著什麼手段。”
如果是其他人，在沒有蕩魔天書的情況下，可能會選擇將蝗神的屍體給收起來，畢竟那是一尊神明的遺體，蘊藏成仙之奧秘。
在這個天下無仙的時代，成仙，無疑是一件非常具有誘惑力的事情。
但這樣做，卻會給蝗神的復活留下一絲可能。
雖然李道玄也想不明白她到底會如何復活，但他知道，只要天書還沒有亮起，就說明對方並未徹底死去。
因此，管她什麼鬼魅伎倆，直接一把火燒個乾淨，永絕後患！
以凡人之軀弒神，《蕩魔天書》的光芒十分耀眼，暗示著此次獎勵的豐厚。
“貞觀七年八月，於登州齊郡斬殺蝗神，獲得獎勵——天罡大神通【撒豆成兵】！”
“撒豆成兵，天罡三十六神通之一，摘凡間之豆，喚天上之兵，可得搬山之力士，蕩魔之神將，赴湯蹈火，忠心不二……”
李道玄心中一動，沒想到竟然是這門神通。
當世之中，唯有茅山的玄誠道長，也就是呂純良的師父修成了這一門大神通，昔年茅山遇險，便是玄誠道長挺身而出，斬草為馬，撒豆成兵，才力挽狂瀾。
也讓這門大神通名震天下。
後來玄誠道長陪他一起赴黃泉界，單槍匹馬斬殺了南北朝時期陳國供奉的陳王神，替李道玄爭取到了不少時間。
這些年，玄誠道長早就修出了一縷純陽炁，據說已經到了突破陽神境的關隘，常年于山中閉關，再未出世。
等他晉升了陽神境，撒豆成兵的威力必將大幅提升，到那時，人間恐怕又要多出一位戰力驚人的大修士。
不過李道玄並沒有立刻去修習這門神通，而是轉身向著孫思邈的方向飛去。
片刻後，他再次見到了孫思邈，眼眸一凝。
因為對方身上原本浩瀚如海的功德金光全都消失不見了，只有心臟處，有著淡淡的金色虛影，在緩慢跳動。
孫思邈變得更加蒼老了，他本是鶴髮童顏，精神矍鑠，再活個幾十年完全不是問題。
但現在卻氣血虧空，精神萎靡，尤其是周身三火，飄搖不定，好似風中殘燭，雨中落葉。
他的靈魂都在逐漸消散！
或者說，如果不是有著功德金光的庇護，他現在早就是一具屍體了，甚至因為靈魂過於虛弱，連轉世投胎的機會都未必能有。
李道玄對其肅然起敬，欽佩無比。
只因他做到了一件真正不可能做到的事情，那就是以辟穀修為，肉體凡胎，斬殺了瘟神！
兩者之間的差距，可謂天壤之別，連李道玄都覺得匪夷所思，不可思議。
人間之醫聖，終是擊敗了瘟神。
“李天師，老夫一直在等你，我便知道，你一定會贏。”
孫思邈望向李道玄，露出一抹慈祥的笑意，白髮在風中飄搖，顯得有些凌亂，但他的目光卻格外明亮，一點都不渾濁。
甚至還有些暢快。
試問古之醫者，哪怕如扁鵲、華佗之神醫，又何曾斬殺過象徵疾病和死亡的瘟神？
一神死，萬人生，快哉。
他太久沒有這般意氣風發了，好似回到了青年時期，他醫術初成，毅然拒絕了隋文帝楊堅的招攬，選擇雲遊天下，為百姓治病。
每當他成功救下一位病人，看到其逐漸恢復了健康，與家人團聚，總是會意氣風發，開懷不已。
李道玄沒有說話，只是對著孫思邈深深鞠了一躬，作揖行禮。
他自後世而來，對這位流芳百世的藥王本就十分崇敬，如今又和其並肩作戰，見證了其斬殺瘟神的壯舉，更是欽佩不已。
世有不朽，他李道玄修的是長生，而孫前輩修的是醫者仁心。
幾百年後，也許世人會忘記他李道玄的名字，卻不會忘記，在遙遠的大唐，有位名叫孫思邈的醫者。
“我雖斬殺蝗神，卻不過仰仗法力神通，前輩殺瘟神，才是驚天動地的壯舉。”
李道玄看到了他心臟處的虛影，已經猜出了大概。
為了斬殺瘟神，孫思邈竟然將自己當成了一味藥，如此決心，令人動容。
“哈哈，說出來不怕你笑話，老夫也怕死，也曾猶豫很久，畏縮不前，還是看到那株柳樹，才徹底下定了決心。”
孫思邈十分坦蕩，對自己內心的畏懼和糾結沒有絲毫隱瞞。
“不說這個了，李天師，老夫時日不多，有兩件事想拜託你。”
“前輩請說，但有吩咐，晚輩一定盡力辦到！”
李道玄斬釘截鐵道。
孫思邈從袖子中取出一顆赤青色的丹藥，道：“此乃用瘟神和七竅玲瓏心製成的丹藥，持此丹者，既能放出無窮疫病，亦能治病救人，老夫猶豫很久，終是不忍將其毀去。”
器無好壞，全在於人。
就算是劇毒之草，亦能入藥救人，孫思邈是醫道宗師，自然深知這一道理。
“還請國師保管此物，造福蒼生！”
李道玄張了張嘴巴，最終收下了丹藥，道：“好。”
雖然只有一個字，卻堅定如鐵。
孫思邈又取出一物，是一本厚厚的書籍，封面的三個字蒼勁有力，如行雲流水。
千金方！
“此書乃老夫畢生心血之總結，我這一身醫術本事，皆在於此。”
他用蒼老的手撫摸著這本書，動作十分輕柔，彷彿那不是一本書，而是自己的孩子。
李道玄說道：“前輩放心，我一定將此書傳給一個醫道奇才，不負前輩的醫道絕學！”
孫思邈卻搖了搖頭。
“老夫想請天師，將此書傳給天下之人。”
……(本章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