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點才睡下,清晨五點鐘,培養了一段時間的生物鐘將蘇杭準時推醒。
這狀態不對。
不過,想著昨夜的小說,也就再睡不下去。
打定主意中午補覺,蘇杭簡單洗漱後,很快坐到了書桌前,開始對昨夜完成的《林清和許白》初稿進行第一次修改。
挑錯字,重新梳理一些句子,增減細節,發現其中一段似乎冗餘,乾脆整體刪掉。
這麼專注地忙碌著,當聽到母親喊自己吃早飯,總計18頁的稿件,被蘇杭各種塗抹圈畫修改,簡直都有點面目全非。
今天是7月4日。
星期二。
暑假的第一天。
母親更是習慣了早起,一家人吃過早飯,還是早上的六點半左右。
蘇杭吃飯時還在斟酌各種細節,飯後再次上樓,又開始第二遍的修改。
如此到七點多鐘,樓下傳來招呼聲,很快,張溢揹著書包上樓。
看到張溢,蘇杭停下筆,說道:“我們稍後去圖書館。”
張溢丟下書包,很不客氣地躺倒在蘇杭床上:“好睏啊,老大,我是被我媽打起來的,咱們好歹歇幾天啊?”
蘇杭笑道:“你還困啊,我昨晚只睡了兩個小時。”
攤平的張溢聞言,抬頭看了蘇杭一眼,又躺下:“你是神,我比不了。”
蘇杭不和他扯,轉而道:“說正事吧,我幫你規劃了一下,你這邊,就從暑假作業開始,也算是對高一課程的一次複習,咱們暑假總計8周,給你兩週時間完成暑假作業,第三週開始預習高二的課程,怎麼樣?”
張溢彈起來:“五本啊,兩週?”
河元二中的高一暑假作業很有針對性,昨天申報文理之後,只需要領取文科或理科高考所需的五本暑假作業,蘇杭、張溢和甘欣都是報的理科,因此,五本暑假作業分別為語文、數學、英語、物理和化學。
“我給自己定的時間也是兩週,”蘇杭說著,還示意了下剛剛在修改的小說文稿:“另外,我還計劃每天至少寫3000字的文章,每三天至少讀一本書,同時,我對高二高三的課程預習,會從今天就開始,而不是你的兩週之後。”
張溢睜大眼睛:“大哥,咱們不用這麼拼吧?”
“前段時間,我家窘迫到我爸只能回老家去扛麥子回來,才能不餓著,”蘇杭望著張溢,認真道:“化肥廠的事情你已經知道,咱們倆媽的紡織廠,也堅持不了多久。再說你爸所在的機械廠,現在看著還好些,但一家只生產小型農用機械的工廠,競爭力非常有限,如果不能及時調整方向,很難說還能堅持多久。真到時候,你就會明白我前些日子的感受了。”
張溢沉默。
蘇杭繼續:“咱們父母一輩,已經是這個樣子了,難道你還想重複他們?想想看,如果不努力改變,安於現狀,將來有一天,人到中年了,你忽然也沒了工作,上有老,下有小,那時候,該怎麼辦?”
其實不喜歡和人說這些,總覺得沒用,因為是張溢,蘇杭才願意多說幾句。
蘇杭說完,張溢頓了頓,才道:“蘇杭,我也想改變。不過,我是說……你也不用這麼拼啊,一天只睡兩個小時,身體會受不了的。”
“我中午補覺。”
張溢:“……”
蘇杭打量著張溢表情,知道他聽進去了,對普通人,他也明白要循序漸進的道理,便又道:“那就這樣,咱們一步一步來,兩週完成暑假作業的基礎上,你每天再加一個小時的晨讀。不過,還是要考慮勞逸結合,週末,咱們休息,可以到處去玩,怎麼樣?”
確定週末休息,本就不是太抗拒的張溢點點頭:“好的。”說著還忍不住加了句:“其實,我也沒那麼想玩。”
“那就重新調整一下?”
哪怕知道蘇杭在開玩笑,張溢還是連忙擺手:“別,你剛剛的計劃就挺好。”
蘇杭看了下臺燈基座上的小鐘:“差不多了,我們走吧,和甘欣約好了八點鐘。”
張溢站起身,見蘇杭把那個滿是塗改的本子放到揹包裡,終於想起,好奇道:“你寫的什麼文章?”
“小說,打算試著投稿,掙點稿費。”
張溢驚奇了,想看,見蘇杭已經拎包起身,只能跟著去拿起自己的書包,一邊道:“蘇杭,我總覺得你簡直像換了個人。”
“沒換,”蘇杭道:“還是見過你屁股上胎記那個。”
張溢:“……”
……
河元市圖書館在城西蜿蜒的桑河北岸一個位置極佳的凹彎裡,佔地十多畝的場館內有很多幾十年的老樹,樹下還有桌椅,如同一個小公園,可以供人休憩閱讀。
比起環境,圖書館主樓就顯得有些陳舊。
面北而建的三層紅磚樓,上面兩層是藏書室,只有七八萬冊圖書,下面一樓主要是兩間佔地都有兩三百平的寬敞閱覽室。東邊是報刊閱覽室,除了摘抄用的紙筆,不能帶其他東西進入。西邊是自由閱覽室,自帶書籍,除了圖書館慣常的一些條例,沒有其他限制。
蘇杭看中的就是這兩間閱覽室。
蘇杭和甘欣上週過來就辦了借書證,甘欣因此還花掉了剛剛從母親那裡得來的十塊錢。
張溢今天過來,還是先辦證。
然後,幾人沒去樓上的藏書室,而是直接來到一樓西側的自由閱覽室。
剛過上午九點鐘,閱覽室內人並不多。
而且很安靜。
連屋頂的吊扇動靜似乎都比別處小一些。
選了靠近北邊窗戶不會被陽光照到的一個位置,三人在實木長桌旁坐下,蘇杭和甘欣並肩,張溢很自覺地坐到了對面。
掏出已經改了兩遍的小說,還有來時路上買的一疊16開單線稿紙,蘇杭擔心擾到別人,輕聲對一旁的甘欣直入主題:“你把這個整理謄抄一遍,作為底稿保留,我下午親自來寫用於寄送的稿件。”
甘欣提前就知道蘇杭的一些打算,點了點頭,明白這就是自己作為‘秘書’要做的工作。
接過大小兩本冊子,甘欣先大致瀏覽了幾頁到處都是塗改的小說稿件,乍一看很凌亂,但稍稍分辨,也就逐漸理清了眉目,於是很快翻回第一頁,拿起圓珠筆,開始認真謄抄,同時也很快沉入一旁男孩所勾勒的故事當中。
……
她叫林清,他叫許白。
他們都是河元二中的學生。
林清不漂亮,許白也不帥,普普通通的兩個,卻很談得來。
林清還記得第一次見到許白。
那是一個沉悶而昏黃的夏日午後,林清又和母親吵了架,從家裡跑出,想到父親的嚴厲,母親的刻板,從小到大都活在壓抑氛圍裡的林清打算離家出走,再不回來。
然後就碰到了一個男孩。
在家鄉的桑河畔。
兩人都穿著白襯衫,牛仔褲,一個男孩,一個女孩,簡直一眼就覺得對方是那個人。
許白陪她說了一下午的話,林清也放棄了離家出走。
從此混在一起。
混。
林清覺得這個詞很貼切。
因為他們不算男女朋友,卻還要偷偷摸摸,好像見不得人一樣。
不過,自從遇到許白,林清的生活也就變了。
不再如以往那般小心翼翼。
家庭的束縛,學校的壓力,好像都無關緊要。
林清變得張揚。
開始恣意。
他們一起在傍晚時鋪滿金色鱗光的桑河畔高聲吶喊。
表達對生活的不滿。
他們一起奔跑過初夏如浪的麥田。
踹翻稻草人。
自己扮演守望者。
他們還和人打架。
三個小混混被髮瘋的林清嚇得落荒而逃。
不過,林清還是吃了大虧,腦袋上被縫了七針。
某個傢伙卻完好無恙。
於是第一次吵架。
膽小鬼。
打架事件之後,林清沒有聲名狼藉,反而成了同學中很酷的代表,還迎來了男生的追求。
林清以此威脅許白。
該表白了。
許白沒表白。
林清還是拒絕了男生的追求,繼續和許白混著。
一起上學。
一起回家。
一起聽《光陰的故事》。
一起參加辯論賽。
一起躲避父母的探究。
一起到戶外寫生。
一起吃兩毛錢一根的冰棒。
一起收集紅葉。
一起堆雪人。
一起唱李叔同的那首詞。
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
或許時間都看不慣林清和許白的出雙入對,轉眼間,高中時代就來到了尾聲。
要上大學了。
終於要離開家鄉。
林清拒絕了父母相送,約好了和許白一起去報道。
兩人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這是一個上午。
揹著包裹,離開家,他們一起穿過這些年再熟悉不過的城市街道,看供銷大樓上的廣告牌,看路邊多年不變的修車老人,看老槐樹頂的孤獨鳥窩,還有路邊的書攤、遠處的煙囪、長長的桑河橋、破落的棚戶區、延伸到天邊的鐵軌、街角打鬧的孩子……
終於坐上了駛向遠方的火車。
林清看著窗外,許白也看著窗外。
小小的城市逐漸遠去,許白忽然開了口:“我得走了。”
林清說:“嗯。”
然後,許白就走了。
對面位置上,一箇中年大叔小心地捧著一盒泡麵走過來,開始吃。
林清依舊望著窗外。
其實一直都知道。
然而,直到即將離開家鄉的這一刻,她才終於肯承認。
許白,是不存在的。
那個男孩,只是她懵懂青春裡的一個幻想。
許白走了。
她的青春,也走了。
就如那座逐漸遠去的困束了她18年的小城。
車窗外,一隻不知名的鳥兒出現在視野裡,林清目光追逐著那隻鳥兒,看它不斷遠去,最終消失。
天高任鳥飛。
目光終於收回,淡淡的玻璃倒影中,那是一張年輕女孩的臉,不知何時,已然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