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灶頭也不管徐岱是什麼身份,他在場中霸蠻慣了,直接面紅耳赤地當面讓徐岱下不來臺。
徐岱是什麼人?平日裡還籍在鄉,可以說在海陵縣,所有官員上任後都要拜見他徐家。
如今,雖然他有求於人,但你一個小小灶頭竟敢當面讓他難堪,徐岱頓時將臉拉了下來。
竇場長見狀,黑著臉訓斥那灶頭道:“呂三,你是什麼賤種,竟敢給長嶽公使臉子?還不跪下請罪!”
說完,他朝剛剛那中年灶戶眨了眨眼睛。
呂三大小就是竇場長看著長大的,兩家甚至還有姻親,這時候,他哪裡不知道竇場長這明著訓斥,實則保全的深意。
但他心裡不爽,於是“噗通”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下,頭是磕了,但任誰都能看出呂三的不情不願。
徐岱知道此時不宜計較過多,小不忍則亂大謀。
他端起茶盞淡淡道:“罷了!”
接著他說道:“我已經查過了,你們平日裡曬出的鹽,私鹽販給那些坐商,一斤鹽賣八厘銀子,這沒錯吧?”
眾人默然,私鹽看似隱蔽,但在徐家這種地方豪紳眼裡,幾乎毫無秘密可言。
見眾人無言,徐岱微微冷笑:“六厘銀子雖然你們不賺錢,但我要是把徐家灘蕩田的租金每年少收你們一成呢?”
眾人譁然,灘蕩田的租金少收,無異於讓他們的成本進一步下降了,這……
這時,呂三又道:“長嶽公,你們灘蕩田就算天租下降一成,還是無法彌補我們的損失!”
此言一出,周圍人全都不說話了。
包括竇場長在內的所有人都彷彿在這一刻忘記了呂三又無禮了這件事。
徐岱心中不悅,冷冷看向呂三:“你懂什麼!”
說完一揮衣袖,似乎不屑跟這賤籍灶頭說話似的,轉頭對竇場長道:“竇兄,我且問你,平日裡,你們零零散散賣於坐商,那些坐商見天兒壓價,煩不勝煩,我這就不一樣了,你有多少鹽,我二話不說全部收了!這省了你們多少事?又省了你們受到多少盤剝?道理是不是這個道理?”
竇場長沉吟了。
在場的所有人全都目光炯炯看向他。
竇場長想了片刻後愁眉苦臉道:“長嶽公,我們少年之交,我說話也不瞞你。六厘,加上您徐家減免灘蕩田的田租,這我們確實還有得賺,但……”
徐岱聞言,眼睛一亮,立馬追問道:“你繼續說!”
竇場長為難道:“但我們僱傭的灶丁們分潤到的錢就更少了,這樣一來,他們非得造反不可。”
徐岱聽到此言哈哈大笑道:“你呀你,竇兄,我說你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啊!”
竇場長疑惑道:“長嶽公教我。”
徐岱道:“既然你有多少鹽我就收多少鹽,那你讓手下這幫灶丁矇頭只管曬鹽就是,說不定到時候你們和那些灶丁賺得更多才對!”
說完,他繼續道:“咱們兩淮鹽場產鹽不僅用於南直隸,還行銷湖廣、江西,但我在這給諸位透個底,只要你們有鹽,那就不要怕賣不出去,到時候宮裡那位會想辦法解決的,懂嗎?”
眾人聞言頓時愁容盡銷,一臉喜色。
如果真的跟徐岱所言一般,那他們完全可以擴大生產,將鹽場所有人全都用起來,該開闢鹽田的開闢鹽田,該曬鹽滷的曬鹽滷,該燒火的燒火,甚至就連孩子都可以讓他們將曬出鹽粒的蘆葦摔打出鹽。
到時候,雖然每斤鹽的賺頭少了,但數量卻上去了,可不就你好我好大家好,全都賺錢了嘛。
此時,一個謹慎的保長道:“竇場長,曬鹽本就是個苦活累活,那些灶丁純粹是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壓根不想出力,更別提讓他們家人出來曬鹽了!”
他的話剛說完,剛剛還滿腹怨氣的呂三跳腳道:“他們敢,不聽話,我就抽這幫賤胚鞭子!”
“就是,那些灶丁煙戶就是些牛馬,這世上哪有用壞的畜生!”
“哈哈,長嶽公到底是咱竇場長的總角之交,好事第一個想到了我們!”
剛剛還一臉為難的所有人,這時候全都雲銷雨霽,開始吹捧起徐岱來。
徐岱面上含笑,整個人還在端著、矜持著。
不一會兒,竇家下人說酒菜已經安排好了,請諸位老爺洗手入席。
一通揖讓後,桌上擺滿了大魚大肉,徐岱坐在主位,開始敬起了酒……
就在竇家前院熱熱鬧鬧之際,竇家的馬棚裡,一個奄奄一息的漢子滿身都是鞭痕倒在馬糞之間。
一個灶丁啐了一口吐沫在手心,雙手搓了搓後,拿起鞭子兜頭又給地上那人一鞭子。
這一鞭子下去皮開肉綻,但地上那人只是悶哼一聲並不叫喚。
那灶丁罵道:“丁二小,你他媽也別怪老子,誰叫你那水靈的妹子被咱們竇場長看中了呢?要我說,竇場長就是心善,我要是他,直接去你家搶了你那妹子,你還能怎地?”
地上之人彷彿沒有聽見那灶丁說話一般,奄奄一息地躺在一對鮮熱的馬糞旁。
前院傳來觥籌交錯的聲音讓他此刻有些恍惚,他已經兩天沒吃飯了,自從逃回家中,給家中瞎眼的老孃和妹子帶來一口吃食後,他自己的那份也沒剩下,如今他聽到賓客們吆五喝六的划拳聲,不由嚥了咽口水,腹中像是有團火在燒似地。
那灶丁見丁二小跟個死人似地不說話,以為他不行了,湊上前去,用腳踢了踢丁二小的肋部,見他還是沒反應,於是慌了神。
“來人啊,來人啊。這丁二小沒動靜了!”
片刻後那灶丁帶著人過來了,那人摸了摸丁二小的鼻息,又推了推他,見他一點動靜都沒有,於是罵道:“你他媽手上沒輕沒重的,這是場長點名要的人,若是被你弄死了,我看你如何跟場長交代!”
那灶丁煩躁道:“別尼瑪說了,現在怎麼辦?”
“快,解開繩子,喂點吃的和熱水,別你媽打他了!”那人說話間就去抬丁二小。
那灶丁聞言罵罵咧咧地跟著抬起了他。
兩人合力將他安置到水槽邊的空地上,隨便餵了點馬槽裡的水,又去弄了點餅子和上熱水胡亂給他吃了。
見他還是沒有動靜,兩人都慌了,趕緊進去找竇家管事的去了。
就在二人走後不久,地上原本一動不動的丁二小突然跳了起來,敏捷地跟兔子似地。
只是這一跳之間牽動了鞭子的傷勢,他齜牙咧嘴一番後不敢多待,在人回來之前,接著樹木的掩護溜之大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