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江御史衙門的快船還是沒動,船上的那個同知進退兩難,臉色難看。
但徐鶴卻不再管他,他讓水手將船撐到真可那艘官船的旁邊,大和尚哈哈一笑,讓人搭板上了徐鶴的船,就這樣,備倭船在那同知咬牙切齒中向西繼續行去。
等船離開,徐鶴一揖到地道:“感謝法師搭救之恩。”
真可法師那是真可以,他擺了擺手,灑脫一笑:“貧僧也受人之託罷了!”
徐鶴詫異道:“剛剛看到這官船,我就有些詫異,不知這……”
“江都知縣是我好友,這是我借來的官船!”真可繼續道,“至於貧僧,那是受北溟居士之託,他說你雖然坐著備倭船,但恐怕還是不甚安全,所以就讓貧僧來迎接施主去揚州。”
“原來是師伯!”這麼一說,他就不感到詫異了,謝鯤這人處事看似放蕩不羈,其實還是很細心的,不然李知節也不會把海陵縣的城防全權交給這個好友。
上次接敵之所以如此之慘,壓根不能怪謝鯤,而是形勢所迫,無兵可用,他只能硬著頭皮出城罷了,非戰之罪。
真可法師坐在船艙中,好奇地打量著徐鶴:“聽謝施主寫信來說,徐公子很擅長寫詩?”
徐鶴聞言頓時想起有關天寧寺的一件事來。
國朝有【瓶水冷而知天寒,揚州一地之盛衰可以覘國運】的說法,這句話還有個版本叫【瓶水冷而知天寒,天寧一寺之盛衰可以覘文運】。
自唐以來,寺中高僧頻出,到了後世康熙年間《全唐詩》、《全唐文》、《佩文韻府》三部重要圖書就在揚州天寧寺編撰完成。
可以說天寧寺文韻天成,沒有幾百年深厚的積澱,寺中不會文風若斯。
一念及此,徐鶴笑道:“法師也對詩詞之道感興趣?”
真可唸了聲佛號:“天寧寺毗鄰梅花嶺、傍花村、小茅山、雷塘,不作詩,豈不辜負瞭如斯美景?”
這時,船行至保障河,不遠處揚州府高大的城牆赫然出現在眼前。
這條保障河水面寬闊,原本是唐羅城、宋大城的護城河遺蹟,本就是條普通的河流。
但大魏朝鹽業自從實行開中法後,大量商人彙集揚州,許多富甲天下的鹽商紛紛在沿河兩岸,不惜重金聘請造園名家擘畫經營,構築水上園林。
後世的瘦西湖二十四景,如今已有很多初具雛形。
而且沿岸遊人如織,大小酒樓餐館林立,真真兒是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的既視感。
徐鶴見狀感嘆道:“垂柳不斷接殘蕪,雁齒紅橋儼畫圖;也是銷金一鍋子,故應喚作瘦西湖!”
真可大和尚聞言愣在原處,沉默不語。
半晌後他突然大笑道:“難怪謝施主說你詩作用典,就算再偏再難,信手拈來。”
“如果貧僧猜測不錯的話,這【銷金一鍋子】應該出自前元周密的《武林舊事》一書,對嗎?”
徐鶴:“……”
這首詩其實是後世乾隆年間汪沆所作,瘦西湖因此得名。
徐鶴在這一世看到瘦西湖時情不自禁背出了這首詩,他可真不是故意賣弄,更何況,這周密又是誰?《武林舊事》是武俠小說嗎?完全不知道啊!
但真可卻以為徐鶴年紀輕輕,飽讀詩書,竟然連這種世人所知甚少的《武林舊事》都有所涉獵,心裡對徐鶴的評價瞬間拉高了幾個層次。
“《武林舊事》書中有云,【西湖天下景,朝昏晴雨,四序總宜,杭人亦無時而不遊……日糜金錢,靡有紀極,故杭諺有‘銷金鍋’之號】”
真可背完後,看向沿岸鱗次櫛比的商鋪和摩肩接踵的人群,不由大讚:“徐施主,瘦西湖之稱恰如其分,比保障河好聽多了,此詩一出,此名易也!”
儲淵他們在徐鶴身後,聽他隨口唸出一首詩,就讓天寧寺的真可法師讚歎不已,心中不由對他更為佩服。
徐鶴汗顏,沒注意,又裝到了,這一世,沒想到瘦西湖竟因我得名。
不一會兒,船靠碼頭,大和尚領著徐鶴等人進城徑直朝揚州衛行去。
一路上,這行人中有和尚、有讀書人、有穿著號衣的快手,組合奇怪不已,吸引了不知多少人。
當他們快到揚州衛衙門時,突然身後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徐鶴回頭看去,只見一人騎馬疾馳而來,行人見狀慌忙躲讓,一時間街面上雞飛狗跳,混亂不已。
眼看著那人直直朝徐鶴等人撞來,真可大和尚大驚失色,慌忙拉著徐鶴躲到一邊。
這時,那匹馬的韁繩被勒,馬兒前蹄揚起,險險停在眾人身前。
徐鶴背後冷汗“唰”地滲出,沾溼了夾衣。
再看來人,他頓時火冒三丈。
縱馬鬧市的傢伙不是別人,正是揚州知府周頤的兒子。
周公子坐在馬上,一臉高傲地俯視徐鶴眾人,半晌才開口道:“沒想到你還真有種來揚州!”
敢在鬧市縱馬,非富即貴,徐鶴這一行人中,除了真可、儲淵和他自己外,另兩個互保的學童,以及護送徐鶴來揚州的親兵、快手,全都訥訥不敢言,甚至都不敢跟這闊少目光相交。
尤其是張景賢的親兵,遇上操江軍,他知道對方顧忌很多,還敢掰扯一二,但像馬上這種衙內,縱馬踢你個半死,然後丟下銀子便不管你死活的情況多了去了,一點底線都沒有,所以眾人都怕。
徐鶴心中出離的憤怒,他擋在眾人前面,冷笑道:“周公子,你可真是煞費苦心啊,我一個小小學童,甚至連童生都不是的人,竟然還勞煩你父子請來了操江軍,真是太看得起我了!”
周公子從徐鶴眼中看到了憤怒、看到了嘲諷,但周公子不以為意,這樣的眼神,他在揚州見多了,但最後這些人的眼神全都會變成恐懼、絕望或者諂媚。
他無所謂地掃了徐鶴一眼道:“你很幸運,有很多人護著你,不過本公子悄悄告訴你個訊息,你這個縣試的案首,肯定過不了府試,你信嗎?”
徐鶴還沒說話,他身後的儲淵大怒:“徐鶴是縣試案首,別說一個府試,就算道試,照例也是可以透過的。而且你到底是誰,竟敢光天化日之下,說徐鶴肯定過不了府試,操縱科舉,其罪當誅,你知道嗎?就不怕我們去南京提學大人那裡告你!!”
周公子臉上故意裝作害怕的表情,捂著胸口道:“告我?我好怕!哈哈哈哈哈!”
笑完,他一勒馬韁,轉頭就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