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漢文武

第五章 曹操父子論朝政

曹操卯時起身,滿耳都是滴答敲擊的迴響,他披上綢袍,支起溼濡的窗戶。黯淡的天光、撲鼻的水汽、以及雨水沖刷磚瓦的漱漱聲,一時間滿溢到寢房中,將曹操僅剩的睏意都洗盡了。

丁氏揉著睡眼,側躺在枕榻,囈語般呼喚丈夫小字:“阿瞞?”。曹操回首看妻子,她在寢衣間露出藕臂,玉容輕顰,隱約可見衣中身姿婀娜,他便坐回床榻,輕撫丁氏的鎖骨,溫聲笑說:“這幾日一直頭痛,雨聲又密,睡得著實不深。”

言及於此,曹操又看向窗外驟雨,皺眉道:“去歲前歲州郡接連乾旱,農人苦不堪言,今年驟發大雨,連下數日,依我看來,大雨旬月不停,大河黃泛恐將重現三河地,我真為之憂慮啊。”

丁氏聞言,擁著衾衣問丈夫說:“你今日還要去顯陽苑?”得到答覆,她穿上褻衣,匆匆裹上幾層紗裙,從房中拿出戎服印綬,邊給丈夫穿戴,邊喚侍女去庫房取新制蓑衣,給曹操穿戴齊整後,她叮囑說:“你給大將軍進諫,若大將軍不能用計,切勿要賭氣死諫!”

曹操微松衽口,對妻子笑說:“我如何不知,但盡人事而已。”言罷,他取了倚天劍配在腰間,出房穿戴蓑衣,從侍女手中接了斗笠,又取了兩塊胡餅,邊吃邊跺武靴,蒼頭已在府前備好軺車,曹操行到門前正要登車,忽見長子曹昂冒了雨前來問安,便也在雨中駐足等他。

與中人之姿的曹操不同,曹昂器宇軒昂,滿面朝氣,縱是大雨瓢潑,也遮蓋不住他眼內的激情,他問父親說:“大人今日也要去幕府嗎?”,曹操因他生母早亡,對他最為關愛,把手中斗笠戴到他頭上,笑道:“如今非常時期,為父比不上袁本初,但還算是大將軍心腹,哪裡閒得下來?”

曹昂手扶斗笠,對父親詢問道:“大人,最近昂聽聞說,大將軍準備盡誅常侍,不知是真是假?”

曹操神色驟變,他轉視左右無人,將長子拽入車內,低聲喝道:“這話豈是此處能言的!子脩,你從哪裡聽來的?”

抖落身上雨水,曹昂將斗笠放在廂角,對父親正襟說道:“昂在太學同學中聽說的,這月間,同學間忽然就傳開了,大家都說如今大將軍幕府治政,重用黨人,梟首蹇碩,接下來便要為國除害,正本清源。大人,當真有此事?”

曹操一時無言,他用手指叩擊廂壁,對曹昂說:“今日之事,只是你我父子間私語,不要外傳。”

見曹昂頷首,曹操繼續說道:“你袁伯擒殺董重後,已數次向大將軍進言誅殺常侍。但在我看來,大將軍對此事殊為無意,他如今身居伊霍之位,一言一行,天下審視,而他出身屠戶,此時志得意滿,更無所求,不過想以寬仁示人。常侍中又有郭勝、韓悝屢次向大將軍交好,大將軍必不願與他等為難,頂天了殺一二人便罷,怎可能盡誅?”

說到此處,曹操面色緩和下來,他感嘆說:“大將軍雖說外寬內忌,不會用人,可他缺乏魄力,對當下時局也是善事,畢竟主幼國疑,諸事磋磨一番,總不至於引起大亂。”

長子卻對持反對意見,聽父親說完,曹昂面色低沉,握住曹操手腕急切說道:“大人,此言謬矣!既然大將軍無意誅殺常侍,怎能鬧得太學風傳?我等既聞,兩宮諸位常侍必然也聞得訊息,他等如何想?必是暗地裡有人興風做浪!欲要挑起事端,大將軍此時若是久疑不斷,必然會壞事啊!”

曹操愣了半晌,他想起王芬之事,繼而額汗涔涔。曹昂在一側滿面憂慮,他勸諫父親說:“大人在幕府之中,切要保全自己!勿要與大將軍太近,大將軍既然招攬天下各地名士,大人正可廣結善緣,如若形勢不妙,我等也可安返故鄉,躲避是非。”

聽了這番話,曹操審視曹昂片刻,莞爾道:“子脩,你也成才了,父有諍子不敗其家,你年紀輕輕能有如此見識,我也就放心了。”說到此處,曹操示意他先回房,曹昂下車時,他又順口問道:“太學可還有其它傳言?”

曹操本是信口一問,不料曹昂駐足車前思慮片刻,對曹操答說:“龍首的弟子,像王羲伯(王象)、文仲業(文聘)、徐偉長(徐幹)之流,對大將軍施政殊為不滿,說他目無朝綱毀壞朝政,雒陽周遭都人心離散,徐偉長在平縣採風得一民謠,譏諷時政說: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走北邙。”

言罷,曹昂匆匆回府。

曹操遂令車伕起行,聽著車外的玉珠之聲,開始思量袁紹用意。他本以為袁紹與王芬串聯是對先帝不滿,先帝看破陰謀,令政變不了了之時,曹操也唯恐朝廷查出自己也涉案其中,並未深思袁紹到底作何打算。只是如今先帝御極,袁紹深受大將軍重用,被任命為司隸校尉,權勢僅次於三公而已,所謂常侍宦官,如今不過是土雞瓦狗罷了,他還想要到哪一步?三公?大將軍?還是……王莽?

曹操嚇了一跳,他不曾想過這兩字,但此時此念有如神人指引,自然而然浮出腦海,令他再難忘卻。但他不敢確信,他與袁紹是同席同車的兒時好友,幹下過一系列荒唐事,這些事都曾讓他羞愧又深為懷念。

十餘年前他二人觀人新婚,身著玄衣潛入主人園中,夜裡他們趴在牆角,曹操捏著嗓子叫呼雲:“有偷兒賊!”引得園中人皆出園追尋,他再抽刃入屋手劫新婦,與袁紹逃離園林。兩人跑得太快,結果在黑夜中失道迷路,兩人掉到枳棘裡,袁紹被勾住衣訣難以行走,曹操便又大叫雲:“偷兒賊在此!”嚇得袁紹一蹦而出,這才綁了新婦跑回私宅。

年少的他們熱愛踐踏尊嚴,並荒唐地以此為樂。十多年後,兩人痛改前非,亦名動四方,曹操重新審視這段友情,竟不知曉兩人何時產生隔膜,他決心今日再去看看。

到了顯陽苑,曹操徑直到主殿。殿口蓑衣扔了一地,而走到殿內,曹操才發現大將軍尚未起身,是司隸校尉袁紹正坐在主席,與一老者激烈地討論,而周邊不少幕僚曹椽充耳不聞,埋首於文書中奮筆疾書。

“董仲穎三月便駐留在蒲坂津,距今已近三月了。袁校尉,如此公然違命,視君父如無物,必須予以重懲!否則朝廷威嚴何在?”說話的老者語氣慷慨,曹操識得那是盧植盧尚書,他從幷州回來,每日必向大將軍進諫,可惜大將軍採納寥寥。

袁紹手持司隸校尉印,不耐地拍案答說:“盧尚書怎可出此迂腐言論?如今朝廷局勢未定,常侍與幕府勢同水火,而董卓握有私兵,人皆老革,若是我等逼反董卓,他轉投黃門常侍,便會釀成大禍!不若先安撫其眾,待我等肅清常侍,再做打算。”

盧植對此斷然否決,他對怒道:“國家何至於此?西亂自有皇甫嵩制衡,北疆有劉陳鎮守,兗豫有黃子琰(黃琬),江南有孫文臺(孫堅),幽燕有劉伯安(劉虞),京畿諸郡三河騎士又何止數萬?袁校尉勿要危言聳聽,如若董卓與常侍勾結,那更是沉水入火自尋滅亡!”

袁紹已不耐至極,他見曹操進來,便隨意安撫盧植說:“這不是紹能決斷的,既然盧尚書如此堅持,紹自會上稟於大將軍。”而後又轉首對曹操道:“孟德,你來得正好,我正有要事與你相商。”

盧植見他敷衍如此,也無意與他多說,打量曹操幾眼,便戴了斗笠離去了。曹操苦笑不已,上前到袁紹身側,袁紹對他抱怨盧植說:“這個人真是迂腐,董卓是太傅椽吏出身,駐軍河東也是太傅與大將軍許可的,還天天來對我找茬。”

曹操望了眼殿門,見盧植已遠去,方才對袁紹說道:“如今皇甫公連戰連捷,涼州戰事毋須董卓,他按理也是該去幷州就任幷州牧的。”

袁紹坐回案席,給曹操在身旁安排席位,搖首說道:“四月時,董卓都未至幷州,此月便更去不成了。”

“什麼意思?”“劉玄德陳庭堅大破鮮卑,斬首近萬級,連復幷州十餘城,名震諸戎。”袁紹太息著將手中捷報遞給曹操,感嘆說:“幷州亂事皆平,還設幷州牧做什麼!”

曹操接過捷報,草草翻閱一遍,不由對袁紹笑道:“皇甫公克勝於西,繼而劉陳二君逐敵於北,國事漸漸興盛,今夜值得一醉啊!大將軍有說何時封賞嗎?”

袁紹皺眉道:“拖一拖,且等先帝入文陵。臣子理應服喪三月,故而封賞在八月時再行說罷。”

說到這裡,他再正視曹操強調說:“孟德,當務之急還是誅滅宦官。宦官一日不除,朝廷一日不安!時機寶貴,若等陛下稍長,再聽信常侍妖言,建寧元年的禍事便會重演。黨錮至今約有二十餘載,國之喪亂,歷歷在目,天下義士孰不為之痛心?我已說動大將軍誅殺常侍,更有一重任託付於君,君切莫推辭!”

未久,曹操便出了顯陽苑,再上馬車時,曹操看著手中外出募兵的詔令,回想起袁紹懇切的神情,不由失笑。

回到府中,他褪下蓑衣,先對丁氏說道:“你先收拾行裝,過幾日便帶子脩兄弟幾人回鄉罷,京畿橫生是非,已不是久留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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