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人神靈死掉,他凝練的香火之氣也徑自消散,插在蛇妖蚖七身上的幾支箭羽也化作香火之氣散開,無影無蹤。
許應檢查蛇妖蚖七的傷勢,微微皺眉。
蚖七的傷很重,昨晚他便受了內傷,再加上剛才與巨人神靈一戰所受的箭傷和劍傷,如果不加以救治,只怕命不久矣。
“我大抵是不行了。”
蚖七倒是看得很開,道,“我死後,你把我蠟幹了,還能免一年的捐稅。呀,我忘記了,你去衙門交稅就是自投羅網!哈哈哈哈咳咳咳!”
他劇烈咳嗽起來。
許應笑道:“你死不了。你忘了嗎?我是捕蛇者,我能抓蛇,也能醫治蛇。前面就是黃田鋪鎮,我去那裡抓些藥,敷了我的藥,保管你活蹦亂跳。”
蚖七中氣不足,精神委頓,道:“你去黃田鋪鎮,豈不是送貨上門?黃田鋪鎮的神靈,只怕比剛才那尊巨人神靈毫不遜色。你現在的狀態比我好不了多少,不是祂的對手。我是異蛇,你是捕蛇者,咱倆是仇家,你若是拋下我立刻就走,我不會怪你。”
許應搖頭道:“黃田鋪鎮沒有神靈。我前段時間來過這裡,黃田鋪的神靈據說高升了,被調走了,城隍還沒有安排新的神靈過來。不過,你說得對,我應該拋下你就走。”
他丟下蛇妖,走到村裡。
蚖七慌了,連忙道:“我還有救,不要丟下我!你好歹救一下試試!”
許應沒有好氣道:“我還能帶著你進鎮子抓藥療傷不成?我餓了,先吃些東西,你且不要走動。”
蚖七這才放心。
許應來到巨人神靈剛才吃飯的地方,只見村民們被嚇得躲藏起來,只有一個十來歲的小丫頭還坐在地上,手裡拿著個沒啃完的雞腿,呆呆地看著他。
許應看了看桌子上,還有半隻雞沒有吃完,於是從懷裡取出一塊碎銀子放在桌上,道:“這是我替大個子神靈給的飯錢。”
他狼吞虎嚥,很快把半隻雞吃得一乾二淨。
那少女見他實在飢餓,把自己沒有啃完的雞腿遞給他。
許應很想接過來啃幾口,但還是忍住,又摸出一塊碎銀子給她,道:“丫頭,幫我照看我兄弟,給他端盆水喝,不要讓他死掉了。還有,不要離太近,他有毒。”
少女點了點頭,貓兒一樣舔著雞骨頭上的肉絲。
許應大步出村,不過多時便來到黃田鋪鎮。
這座城鎮處處張燈結綵,一片熱鬧,街道上人們扛著烤好的乳豬、雞鴨,牽著小牛犢,抬著花轎,喇叭嗩吶吹得滴滴噠噠,向前趕去。
許應混入人群,沿街觀望,尋找藥鋪,心道:“這麼熱鬧,難道是哪家員外娶妻?”
一支鼓隊敲著大鼓走來,鼓隊後面是高大的花車,黃牛開道,牛身上披紅掛綵。而花車上是一個蓮花狀的神龕,龕上有一尊石雕的神像。
那神像長著六條手臂,手臂和手掌間有青銅飄帶纏繞,繞到身後身前。神像有前後兩張面孔,雕工精細,栩栩如生。
神龕四周,擺著前後兩個香爐,點著手臂粗的香燭,香氣嫋嫋,燻著神像。
“黃田鋪的神靈被調走了,這是請了新神嗎?”許應心道。
黃田鋪鎮的人們還在街上擺了流水宴席,香味撲鼻,許應擠向前去,抓起一些肉食塞到嘴裡,先填飽肚子。
說來也怪,自從澗山遇到那口大鐘後,他便時刻感覺到飢餓,總是吃不飽,還氣血兩虧。
他又跟著花車向前走了半里路,終於看到黃田鋪鎮的藥鋪。
藥鋪掌櫃和夥計也在門口看花車,店裡除了許應再無旁人。
許應掃了一眼,喚來一個夥計,道:“給我抓些草藥。”
那夥計往外瞅,漫不經心道:“要大夫開方嗎?”
許應搖頭道:“不用。我說藥名你來抓藥,要快!”說罷,排出自己最後幾兩碎銀子。
他原本打算逃到外地,留著銀錢娶媳婦的,但現在蚖七受傷,顧不得許多,先買藥再說。
那夥計見錢眼開,連忙道:“客官要什麼藥材?”
許應報出一個個藥名和斤兩,那夥計聽到他報的藥名和斤兩,不禁嚇了一跳,心裡嘀咕道:“這是醫治大象嗎?要得了這麼多藥材?”
許應要醫治的除了自己,還有蚖七這個蛇妖,蚖七長達三丈有餘,體重八百斤,雖然比不上大象,但也非同小可,需要的藥材也多。
作為捕蛇世家,日常出入山林,與毒蛇蟲蟻妖魔鬼怪打交道,自然要懂些醫術。許應跟隨祖父和養父多年,醫術不弱,治傷不在話下。
只是許應需要的藥材頗多,那夥計一時半會抓不來,許應索性出了藥鋪,跟上花車,心道:“且看如何封神。”
他見過鄉村裡的封神,很是簡單,有道德的長者過世後,立個祠堂,用泥巴或者木頭製作雕像,靈位放在雕像前,每日供奉就可以了,久而久之雕像就有了神異之處。
但城鎮上的封神不同於鄉野,城鎮上的神靈都是有陰庭編制的,要陰庭冊封。至道大聖大明孝皇帝時期,還有皇帝的冊封,很是莊重莊嚴。
這種封神,許應沒有見過,不免好奇。
人群簇擁著那花車來到鎮上的一座廟宇,這裡早就人山人海,擠不進去。許應停在廟外張望,只見各種祭品祭牲源源不斷送到廟中,許多壯漢將神像請下來,移到廟宇中的神龕上。
香氣嫋嫋中,一尊矮小的土地神從地下鑽出,唰地一聲展開一面青色畫榜,搖頭晃腦,念道:“奉天承運,陰庭詔曰:黃田鋪鎮陰神黃三多,生前樂善好施,廣積善緣,積善行德,德感天地,義泣鬼神。今零陵城隍薛靈府奉旨,敕封黃三多為黃田鋪之神,享人間香火,納去世百福!欽此——”
那五短身材的土地神猛地一收青榜,尖著嗓子叫道:“禮樂起——,龍神行雲,雨師布雨!請黃員外靈位!”
話音剛落,鼓樂頓起,喇叭嗩吶吹得更響了!
天空中突然陰雲密佈,許應抬頭看去,只見雲霧之中,有巨大的生物在飛舞,像是廟宇裡柱子上雕刻的神龍。
突然,天空又下起雨來,隱約可以看到有神靈站在雲端,控制雨水,想來就是土地神所說的雨師神。
雨師和龍神都是陰庭中的官吏,來黃田鋪鎮封神就是走個過場,待到請來了黃三多黃員外的靈位,雨便停了,雲也散去,雨師和龍神也消失不見。
廟中,封神大典還在繼續。
許應向一旁人群打聽,問道:“這位黃員外,莫非是有大德之人?死後直接被封為鎮上的神靈,地位很高,生前一定做過不少善事吧?”
人們紛紛冷笑,有人當著許應的面,朝地上狠狠啐了兩口濃痰,又用腳擰了擰。
許應大惑不解,詳細詢問,黃田鋪鎮的鎮民卻又噤若寒蟬,不敢說話。
這時,一個蒼老的聲音笑道:“小哥有所不知,這黃三多黃員外是我零陵縣鼎鼎有名的大善人,號稱良田多多,財寶多多,美妾多多。大善人生前沒有少做好事,大善人孝敬城隍,逢年過節便往城隍廟塞了不少錢。對鎮上百姓,也可謂善行累累。大善人開設妓院,讓女孩去妓院做活,好有錢賺。他兼併土地,讓鎮民賣盡良田,都為他幹活,他好發工錢養活這些人。”
此言一出,頓時四周人們嘩啦一聲散開,離他們遠遠的,避之不及。
許應看去,說話的人是個頭髮鬍鬚花白的老者,身穿紫黑色綢緞衣裳,倒揹著雙手,下巴的鬍鬚扎著一個小黑繩,很是精神。
“黃員外作惡多端,為何還能封神?”許應不解,詢問道。
那精神老者笑眯眯道:“他買通了城隍,城隍薛靈府用他的錢,為他打通陰庭上下,給他死後買個神職,還不是輕而易舉?”
許應失聲道:“陰庭竟然如此腐敗?”
那精神老者笑道:“陰庭不腐敗,老百姓能被欺負成這樣?活著受他欺辱,死後還要受他欺辱。”
這話說出口,四周人們驚恐莫名,紛紛再度後退,遠離許應和那老者。
就在這時,一個洪亮的聲音傳來,冷笑道:“黃員外賄賂城隍,固然沒錯,但官府又能好到哪裡去?難道官府就沒有得到黃員外的好處?”
許應循聲看去,只見人群向兩旁分開,一尊有兩個常人那麼高的巨人走來。那巨人腳踩黑色鎏金麒麟吞天靴,身穿紅色龍蟒大袍,頭戴黑紅烏紗帽,面容清瘦矍鑠,大袖飄飄,姿態不凡!
那神靈所過之處,人群彷彿被無形的大手撥動,自動向兩旁分開。
許應心頭一跳,暗道一聲糟糕:“城隍神像!”
那尊巨人正是零陵城隍爺,名叫薛靈府,在位城隍已經有五百年之久,從至道大聖明孝皇帝時期便已經在位,享受香火祭祀!
城隍薛靈府徑自走到許應與精神老者身前,冷笑道:“黃員外生前,沒有少往官府裡塞銀子。他逼良為娼,妓院女子受不住懸樑自盡時,官府收了他的銀子判他無罪。他兼併土地,強買強賣,賤民被逼得投井跳河,也是官府為他擦的屁股。這些事情,你們當官的可為,難道我陰庭就不可為?”
“這老者是當官的?”
許應心頭大震,急忙後退一步,離那精神老者遠一些,心道,“難道城隍說的是他?他是誰?剛才還正氣凜然,像是個好人,原來也與城隍沆瀣一氣,都不是好人!”
那精神老者哈哈大笑,面對城隍薛靈府絲毫不懼,揹著雙手悠然道:“城隍說的是。老朽的確沒有少收黃員外孝敬的錢和珍寶。人生在世,當然要儘可能的享受。上頭不乾淨,我們這些在底下當官的,又怎麼能幹淨得了?”
城隍薛靈府見他承認,不覺有些詫異,笑道:“我以為你們這些活人會厚顏無恥,拒不認賬,沒想到週一航周老爺你居然認賬。你們這些當官的,臉皮千錘百煉,比我想的還要更厚一些。”
那精神老者週一航渾不在意他的嘲諷,笑道:“我兒身為零陵城縣令,他做的事,我為何不敢認?是皇帝能管得了我周家,還是陰庭能管得了我周家?”
許應再向後退了一步,心道:“這老頭,是縣令周陽的老爹!這下完蛋了……”
如果是丁泉、韋褚那等普通儺師,他還能應付,但是換做周家的儺師,他便應付不來了,更何況週一航還是縣令周陽的老父,實力更是高深莫測!
城隍薛靈府聽週一航提及周家,臉色頓變。而今皇權旁落,周家的確是一個皇權也管不到的龐然大物!
“案犯許應,打殺蔣員外,觸犯了王法,我要帶走。”週一航神態篤定,微笑道。
許應身體突然猛地一沉,只覺四肢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死死箍住,動彈不得,卻是被那老者週一航的氣息鎖定!
在他的氣息壓迫下,許應只覺自己氣血澀滯,根本無法運轉,更別說破開氣息鎖定了!
城隍薛靈府哈哈大笑,聲如驚雷,悠悠道:“皇權旁落,世家弄權,藩鎮割據,但我陰庭的神權可沒有旁落!周家在陽間沒有掣肘,行事未免霸道,但在陰庭面前,就算你周家老祖來了,也須得禮讓三分!許應觸犯天條,理當押到陰庭受審!”
許應身體又是猛地一沉,另一股極為強大的氣息將他鎖定,正是城隍薛靈府的氣息!
薛靈府與週一航,一個是封神五百年的城隍,一個是周家深不可測的儺師,任何一人,都遠勝許應!
他們僅憑一縷氣息,便足以將許應牢牢鎖住,讓許應動彈不得!
“兩個老梆子,本事不怎麼強,卻很囂張啊。”許應腦海中,那個神秘的聲音突然傳來。
許應又驚又喜,連忙道:“前輩,你能出手打死這兩個老梆子嗎?”
“不能!”
大鐘很乾脆回絕他,道,“我現在重傷在身,自身難保,對付不了他們。”
城隍薛靈府和週一航自然聽不到大鐘的話,但卻聽到許應嘴裡迸出“兩個老梆子”的字眼,立刻齊齊轉頭,目光兇惡,落在他的身上。
許應悶哼一聲,無辜的眨了眨眼睛,小聲道:“兩位老爺,我說的老梆子,不是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