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離子國,亦是伯益之後,嬴姓之國。昔日國亡後,吾等先祖就以鍾離為氏,繁衍至今。」
「所以我嬴姓鍾離氏,往上追朔,和秦、趙二氏皆乃同姓同祖,故而縣公很願意相助秦國。」
「聽聞辛將軍和軍候領兵來此,縣公當即決定相助秦軍渡河,這亦是感念祖上的淵源啊」
淮水南岸,鍾離眛臉上帶著諂媚的笑,向身前的少年秦將介紹著鍾離和秦的淵源,並給鍾離縣公的投降拉扯出一塊遮羞布。
這一追朔,竟直接扯到一兩千年前,倒是讓趙佗覺得很好笑。
如果還在西周的時候,大家見面,亮出姓氏攀扯親戚關係,倒是還行。
所謂姓氏,姓以明血緣別婚姻,氏則分族屬別貴賤。兩人見面,一亮出姓就知道祖上是不是同一家。
但到了平王東遷,周室沒落,天下之間列國征伐,連周王肩膀都被射了一箭。
下面的諸侯誰還管你姓什麼,是不是一個祖宗出來的,直接開戰滅國搶人佔地就是了,此乃昔日孔夫子所云「禮崩樂壞」之世。
等到了戰國之後,天下諸國更是毫不在意這些。秦、趙同祖,皆為嬴姓之國,雙方還不是打的血流成河,屍橫遍野,打仗的那會兒都只想著把對方***,誰還會提那一兩千年前的親戚關係啊。
所以鍾離眛在這時候攀扯血緣,讓趙佗頗有忍俊不禁之感。
不過真算起來,他鐘離眛和趙佗都姓嬴,往上一算,那還真是一個祖宗呢。
其實鍾離眛心中也很鬱悶,按照昨日和秦軍的約定,他們鍾離一方只需提供好秦軍所需要的糧秣衣食,和渡河的船隻就算完成約定了。
縣公甚至都不需要親自出城,他鐘離眛也可好端端的立在牆頭,親眼看著秦軍渡淮,然後來一出飛舟擒將,抓住那秦將辛梧,立下大功。
哪料到今日一早,秦軍還沒有開始渡淮水,就派人來城前提出新的要求。
他們的軍候,點名要昨日前去談投降約定的鐘離眛,親自去見他。
軍候?
不是那個裨將軍辛梧,反而是不知從哪裡冒出來的秦軍軍候,還點名要自己去見他?
哪怕鍾離眛從小對自己的智謀頗為自負,但此刻面對這古怪的要求,也不由一頭霧水。
他暗暗尋思自己昨日的表現,應該沒露出什麼馬腳啊,怎麼會被秦人點名要見呢?
「眛啊,要不然就說你昨日受了風寒,一病不起,推了秦人的召見吧。」
鍾離縣公倒是頗為關心他,為他想了個拒絕的藉口。
如今大事在即,他還需要鍾離眛這個智囊在身側鼓氣指揮,鍾離眛一走,他就感覺心裡害怕的很,哪捨得再派出城啊。
鍾離眛略一思索,卻是拒絕了。
「不行,這藉口太過勉強,反而會引起秦人疑心,或者激怒對方。他們如今還沒有開始渡淮,若是因此誤了大事反倒不妙。」
….
「我鍾離眛只是一個區區小人,想來他們也不會拿我怎麼樣,縣公放心就是。」鍾離眛當時是這樣回答。
一來他確實怕自己不去,引起秦軍疑慮,或是激怒對方,壞了大事。
二來則是自負智謀勇氣,他相信自己就算再進秦營,也能再出來,這是他對自己的自信。
第三,就是鍾離眛也很好奇那個所謂的秦人軍候到底是誰,為什麼會點名見他這個小人物,找他去秦營又要做什麼,此事真是奇了怪了。
所以鍾離眛來了,見到了趙佗。
那個他昨日記憶猶新的少年秦將。
好傢伙,不到二十歲的軍候,莫非是哪個秦國重臣
的子弟,年紀輕輕竟然在秦軍中擁有這般重要的地位。
鍾離眛心中充滿疑惑,不過他在趙佗面前很老實,只能侍候在側,等候趙佗的問話。
他雖自負勇力,但此刻只敢低頭侍立。
因為鍾離眛手無寸鐵,對方卻是披甲佩劍,身後更有短兵追隨,鍾離眛只要有異動,恐怕馬上就會身首異處,他故而只能裝作諂媚小人,陪著趙佗談天說地。
此刻眼見已經有一部秦軍開始準備上船渡淮,前往淮北探路打頭陣。
鍾離眛心中一緊,開始想著脫身之法。
「小人出身卑鄙,乃縣公府中下人,今日蒙軍候相召,詢問鍾離之事,不甚榮幸惶恐。但小人素來膽弱,眼見眾壯士威武,兵甲顯赫,小人不由心中膽怯,兩腿戰戰,若是軍候沒有吩咐,可否放小人離去,小人拜謝。」
說著,這鐘離眛果真兩腿一軟,跪在地上向著趙佗叩首,活脫脫一個膽小下人的模樣。
趙佗身後幾個短兵不由露出鄙夷之色,不明白自家軍候特地招這種慫貨來見面作甚。
趙佗面容澹漠。
他之所以一大早就將此人從城裡叫出來,是為了確認這個楚人,是否就是歷史上那個楚漢名將鍾離眛。
趙佗心裡總有種危險的預感,如果此人是那個謀將鍾離眛,此番鍾離投降或許有詐。
雖然他不知道詐從何出,畢竟最危險的一晚上已經過去了。但為了以防萬一,還是將其先控制在身邊比較穩妥,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嘛,遇到情況也好伺機行動。
當然,如果此人只是和那位大將同名同氏,那就更無妨了,權當做路上的娛樂消遣。
所以他是不是呢?
趙佗沒有理對方離去的請求,而是指著遠處的鐘離城,笑道:「我曾聽說昔日吳國尚在的時候,這鐘離城乃是楚國邊邑,曾因小童爭桑之事和吳國邊邑攻殺,最後引起兩國交兵,吳王將鍾離夷滅,是也不是?」
鍾離眛怔了怔,他眼角已經瞥見秦軍有一批士卒上了船,正要划船北上,時間越來越緊了。
但此刻他也沒辦法,面對趙佗問詢,鍾離眛不好再請求離去,只能硬著頭皮道:「軍候說的是,此乃昔日鍾離和吳國邊邑卑梁之事。」
….
趙佗說的事情,鍾離眛也曾聽其父親講過。
那是吳王僚時候的事情,那時候吳國崛起,與楚國接壤,楚國的鐘離和吳國的卑梁相鄰。
有一天,鍾離的一個少女和吳國卑梁的少女爭採桑葉,互不相讓,兩個少女從一開始的口角辱罵,逐漸演變成肢體衝突。
後來兩方少女的家人趕到,當場就打了起來。
鍾離人多勢眾,滅了卑梁少女一家。
吳國的卑梁大夫接到稟報,很憤怒,派遣邑兵攻打鐘離,把鍾離少女一家滅了,還順勢殺了不少鍾離人。
楚王聽說後,當場大怒,派楚軍出征攻滅了卑梁,把卑梁大夫梟首示眾,將卑梁人抓回楚國做了奴隸。
吳王聽到此事,同樣勃然大怒,派大軍征討楚國,攻滅了楚國的鐘離和居巢兩座城池。
這下,楚王被吳國的攻勢嚇到了,連忙加固郢都的城防,不敢再報復,這件事才算結束。
鍾離眛不知道對方突然提起這事情幹嘛。
算算時間,那可得快三百年了,莫非是想在自己面前炫耀他的博學?
但馬上,鍾離眛就被趙佗的下一句話激怒了。
「楚人何其無膽矣。」
趙佗輕笑道:「一開始兩家爭桑,不過小民紛爭之事。吳國大夫率兵攻鍾離,卻是開了國戰,此事明明錯在吳國,怎麼楚國最後
被吳人滅了兩城,還反倒向吳國低頭了。」
「你說可笑不可笑,如此來看,楚人可真是膽弱至極。」
當著楚人的面,說楚人無膽?
鍾離眛眼睛眯了起來,手掌不由握緊。
但他還有理智,臉上依舊帶著諂媚的笑,繼續做小人模樣道:「軍候說的是。」
誰料趙佗並不因為鍾離眛的應和而放過他,反而繼續追擊道:「可惜啊,楚王無膽,楚人亦無膽,卻沒有什麼用處,最後反倒更讓吳人瞧不起。」
「嘖嘖,不過十多年後,吳王闔閭就率吳師伐楚,一路勢如破竹,柏舉之戰,大破楚軍,徑入楚都。」
「那楚昭王棄都逃走,讓吳人在楚國郢都大肆放縱,掘楚王之墓,鞭楚王之屍,如此之事,堪稱千古奇談,哪怕到了今天,說起來依舊讓人嘲笑不已啊。」
鍾離眛雙手握成了拳頭,沒有說話。
趙佗繼續層層加碼。
「我還聽說吳人佔領郢都後,其君臣各分居於楚君臣之宮,各Yin楚君臣之妻,吳人焚燬了楚國的宗廟,還搬走了楚國的寶器典章,讓那昔日南方大國,問鼎中原的霸主淪為天下笑柄。」
「最後還要靠一個申包胥哭秦庭,方才從我秦國搬來救兵,趕走吳人,復了楚國社稷,你說是不是啊?楚人無膽至此,真是不亦可笑乎!」
當著楚人的面,用其昔日國恥來嘲笑。
在這個年代不啻於辱人祖宗社稷,哪一個有骨氣的男人能夠忍受?
….
鍾離眛雖有智謀,但他是武將!
是日後項羽的骨鯁之臣,血勇之將,亦是滿身豪氣的男兒。
更別說他才剛到二十,這正是男人血氣方剛的年紀。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是陳平那樣的人,面對趙佗這般侮辱,說不定就忍了下來,還能繼續笑著迎合。
但他鐘離眛,如何能忍得了!
雖因對方有兵甲在手,短兵侍衛,鍾離眛不敢當場暴起,但嘴上終究是忍不住。
「軍候之言,似有道理,但請問昔日破我楚都的吳國,又去了何處?」
鍾離眛昂著頭,臉上的光彩和之前完全不一樣。
趙佗眼前一亮,對方似要現出原形了。
他嘴上笑道:「自然是被越人滅了,這可和楚國沒什麼關係。」
鍾離眛嗤笑道:「是呀,越人滅了吳國,但昔日勾踐之時,那般強盛的越國又去了何處?最後還不是被我楚人夷滅了!」
「越滅吳,而楚又滅越。軍候所說之吳國、越國,不論他們昔日如何強大,最終還不都是被我楚國吞併,昔日吳越之地盡為我楚國之土,昔日吳越之民盡為我楚國之人!」
「我楚國被吳人打入郢都又如何,最終他吳國的一切還不都是被我楚國所有,贏到最後,才是真正的強者!」
【鑑於大環境如此,
「軍候亦當看最終的結果,而非那一時之爭。就如昔日秦國還不是被魏人打的倉皇西遁,丟河西之地,亡精銳之卒,低首而東向,如今說起來,亦是值得恥笑。更別說淮水之北,李信之事,呵呵……」
說到此處,鍾離眛驕傲的昂起頭。
他說贏了!
他不僅完美的說清楚了吳楚兩國誰最強的問題,最後還用秦國昔日被魏國吊打,和今日李信之敗的國恥去回懟了對方。
沒看到站在那軍候後面的幾個短兵,都是滿臉怒色嗎?
這是被他說中了痛腳,在憤怒呢。
鍾離眛此刻只覺全身舒坦,哪怕是現在死了,他也值了。
人活一世,不就爭那麼一口氣嗎
?
他贏了,對方定會惱羞成怒吧。
咦?
這趙軍候的表情怎麼不對勁?
鍾離眛眨眨眼,因為對面的趙軍候不僅沒有憤怒,反而一臉欣喜的看著他。
那雙放光的眼睛,就像是看到一個絕世美女。
下一刻,趙佗上前,一把握住鍾離眛的手。
「是是是,你說的可真對。」
趙佗笑著附和,目光炯炯的看著對方。
鍾離眛。
你別想跑了!
起飛的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