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之弊,首在力役繁重。自統一後徭役、兵役層出不窮,如此則黔首疲累,百姓困苦。若長期下去,必將生出疾患……”
武功侯府,趙佗與前來拜訪的太子扶蘇在書房中暢談國家之弊端。
聽著趙佗的分析,扶蘇不住點頭。
因為趙佗說的,正是他一向深以為然的觀點。
始皇帝之前發動的戰爭和開建的大工程太多了,天下之民,不是在當兵打仗和修建道路宮殿,就是在運送糧秣的途中,無一刻得安息。
好不容易秦始皇三十年暫時安靜了一年,結果一翻年又要開啟征伐百越的大戰,天下擾動,人民奔於道中。
這符合商鞅“疲民”、“毒輸於外”的思想。
但黔首苦啊。
特別是扶蘇曾跟隨蒙恬修築直道,見過無數役夫病死於途,就地掩埋的場面。
百越素來是毒瘴之地,比北方還要可怕的多,不知將有多少男子埋骨他鄉,無數妻子失去丈夫,無數孩童失去父親。
正如《詩》中所言:何草不黃?何日不行?何人不將?經營四方。何草不玄?何人不矜?哀我征夫,獨為匪民。
扶蘇從小讀《詩》,又親眼見過徭役下的悲慘場景,對那些黔首的遭遇,終歸是心存憐憫的
只是他在趙佗和李斯的輔助和引導下,知道了掩飾自己的情緒。
在許多事情上,扶蘇不再公開反對皇帝的決策,將哀憫深埋於心中。這才沒有和始皇帝起衝突,太子之位依舊穩固。
現在聽到趙佗提起這些事,扶蘇深感找到知音,當場起身相拜道:“君侯所言實乃真理。然今上征戰不停,黔首難安,吾等不能相阻,不知君侯可有相救天下黔首之策。”
見到扶蘇誠懇的模樣,趙佗暗暗點頭。
他想改一改秦政,發現力量還不足。
少府之職,主管百工賦稅等事務,哪怕加上武功侯之爵,使趙佗在其他政務方面有建言之權,但終歸不是職責所在,話語權重相比丞相等人要差上不少。
所以他需要一個盟友。
扶蘇表現出來的姿態,可以看出這位太子對現在的秦政同樣多有不滿,正是趙佗天生的盟友啊。
試探完畢,趙佗便不再猶豫,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這場百越大戰,勢在必行,黔首轉輸在所難免。吾等不能阻止,但在一些方面可以稍微最佳化一下,保證效率的同時,還能減少天下黔首的傷亡。”
“最佳化?”
扶蘇愣了下,這是個從來沒聽過的詞語。不過望文生義,扶蘇還是能理解到趙佗的意思。
他正色道:“還請君侯細講一下如何最佳化?”
趙佗侃侃而談:“自我征戰塞外以來,發現我大秦每年徵發的徭役有一個大弊端,就是徵調黔首民夫不論遠近,都會統一抽調,這樣的做法看上去公平,實則是事倍功半。”
“事倍功半?”
扶蘇眉頭微皺,若有所思。
趙佗頷首道:“昔日秦國還沒有統一天下前,黔首隻在本國輸租服役,服役的距離不會太遠,所以黔首們服役的成本不算高。”
“但隨著我大秦並一天下,需要徵調戍卒和役夫去駐守邊塞,以及征戰四方蠻夷。就像之前徵調來自楚地、齊地的黔首到塞外去輸租服役,由於距離遙遠,幾乎橫跨整個九州,導致路途上的消耗極大。”
“故而使天下飛芻輓粟,起於黃、腄、琅邪負海之郡,轉輸塞外,率三十鍾而致一石,男子疾耕不足於糧餉,女子紡績不足於帷幕。百姓靡敝,沿途役夫水土不服,道死者相望。”
趙佗幽幽長嘆。
秦國犯得這個問題真的很大,你打西邊草原,居然要跑到山東齊地去抽調人服役,不僅距離遠耗時長,而且沿途損耗的糧食還多,對黔首的負擔很大。
除此外,還有因為地域不同,導致士卒役夫水土不服,各種生病,出現非戰鬥減員,並且讓服役之人對此產生畏懼感,這是個實實在在的問題。
原本歷史上的陳勝吳廣起義是怎麼回事?
就是一群泗水郡的楚人,被朝廷抽調到燕地漁陽去戍邊。
兩地相距數千裡,一來一回耗時極久,一旦遇到大雨,道路不通,就要遭受失期的嚴重懲罰。
按趙佗的觀點,你調楚人千里迢迢去戍守燕地,還不如就近調去南方的越地戍邊呢。
聽到趙佗這麼一說,扶蘇瞬間就理解。
剛坐下不久的他,再次起身道:“君侯說的是,我之前在上郡監工直道,就看到那些來自楚地的役夫不習當地水土,紛紛凍病而亡。而來自關中和河北的役夫則對氣候水土頗為習慣,病亡很少,如果修建直道的時候全部抽調北邊的役夫,則傷亡必定大減。”
扶蘇神色激動,並舉一反三道:“如今皇帝欲徵百越,北方之人不習南方水土,若是抽調大量北人南下,病亡絕對不少。反而是南方的楚人更能適應氣候,且輸送距離短,負擔比從北方抽調役夫南下要輕得多。”
“然也,故而我認為當劃分天下區域,以北人戍北,南人戍南更要方便和高效的多。這樣不僅節約沿途的糧秣損耗,而且想必天下黔首也都願意在離家鄉更近的地方戍邊,而非遠赴數千裡,前往異地他鄉。”趙佗點頭。
至於一場大戰,只徵調一地的役夫,導致當地負擔過重,以及不公平的心理出現。趙佗覺得可以透過調整賦稅的方法來進行調控。
比如抽調役夫多的地方,就減免當地的賦稅,並免除更役之類。
抽調役夫少的地方,就可以多加一些賦稅,以進行補充。
簡而言之,就是出人的地方就少出錢,不出人的地方就多出錢。
而且大家以後戍邊都不用前往數千裡外的異地,想來能平息許多怨氣,更不會再出現陳勝吳廣要從楚地跑去漁陽戍邊的情況。
扶蘇對於趙佗提出的這個最佳化政策十分贊同。
他當場道:“君侯最佳化之策甚為合理,吾當親自向皇帝上書提議。”
趙佗笑了笑,又轉而嘆道:“這終歸只是治標不治本的辦法,若是戰爭不停打下去。皇帝和滿朝武將,打完百越後還要再發動戰爭,去征伐更遼遠的蠻夷。則天下之民,依舊難以休養。”
扶蘇興奮的神色一滯,他望向趙佗,沉聲道:“此事我也知曉,不知君侯可還有良策。”
趙佗深吸口氣,說道:“此事問題出在爵制上。”
“軍功爵制,使得秦國上到百官諸將,下到黔首庶民,都有想在戰場上殺敵,以立功勞升爵的心思,好讓他們可以換取更高的社會地位,以及擔任更高的官職。雖然其他事項也可以升爵,但唯有軍功最為便利快捷,所以人人好戰,滿朝武將都想發動戰爭,以立功拜爵。”
“如果想從根本上斷絕這個問題,就是要在軍功爵外,重新開闢一條可以讓人上升的通道!”
“其實學室子弟,已經算是繞開了爵位的限制,在學室透過考試後就可擔任文法小吏,使得有爵子弟為官做吏,算是一條上升通道。”
“但還不夠,我欲向皇帝建言。編農學、百工之書,以興農學、工學等學室,若能透過相關考核,便可為各地農、工之官!”
趙佗眼中精光閃閃。
軍功爵制太過龐大,在秦國紮根極深,加上秦軍正在攻伐百越,眾將都憋著一口氣要立功升爵,他不可能在這個時候當面撼動這個龐然大物。
但趙佗可以先從旁邊慢慢進行撬動。
開啟一條又一條除卻軍功爵外的上升通道,以慢慢弱化這個體系的影響力。
哪怕沒有爵位,也可以去做官。
那樣一來,秦人還會不停的去渴望戰爭嗎?
聽著武功侯的慷慨陳詞,太子扶蘇的神色從驚訝到駭然,再到最後的雙目發亮。
他的眼中,出現了一抹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