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昏暗,冬風呼嘯。
屈宋坐在馬上,冷氣撲面而來,不由打了個噴嚏。
他的前後兩側,此條北上通往沛邑的道路,滿是楚軍士卒,他們持著兵刃,搓著手,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緩緩往前行進。
根據之前斥候的探查,秦軍的營寨正紮在五里外的一處開闊地帶。
「屈明之策果然可行,那些秦人已被我之前的行為迷惑,如今正是該我立功的時候了!」
想到這裡,屈宋不由在心中讚了一聲他那族弟之策。
假意相助秦軍,放其上路,以糧秣輜重拖延其速度,降其戒心,如此便可趁勢襲營,立下一場大功。
「我以三千士卒滅了他五千秦軍,等到傳出去,誰不對我屈宋另眼相待。」
「特別是這支秦軍能從左司馬一路追殺中逃脫,結果反在彭城被我以更少的兵力拿下,豈不是說明我屈宋遠比他昭氏之人更厲害麼?」
屈宋越發得意起來,心中甚至生出某種陰暗的心思。
「屈明已經是個殘廢,就算他能憑藉這一次獻策翻身,被大王赦免,那也對我屈氏沒什麼作用,反而還會分攤我的功勞。還不如讓他死在這一戰中,如此一來,這計策就是我想起出來的,所有的功勞都是我的!」
「我不僅以奇策剿滅秦軍,還斬殺了屈氏叛逆,就如昔日衛國石碏大義滅親殺其子一般,足以顯示對大王的忠心。大王勢必會提拔寵信我,讓我代替昔日屈明的地位。」
「嘿嘿嘿,我要用你的計,貪你的功,殺你的人,取代你昔日的位置。」
屈宋嘴角咧出一抹笑。
他不再遲疑,立刻傳令讓士卒小跑,向著秦軍營寨奔去。
夜色中寒風呼嘯,吹動道路周圍草木搖曳,發出如同鬼哭般的嗚咽聲,聽在人耳中十分毛骨悚然,彷彿四周潛伏著什麼兇勐野獸一般。
眼看只差兩裡左右了,屈宋便讓士卒放慢腳步,噤聲而行,儘量隱蔽靠近,等摸到秦軍營寨附近,再突然暴起襲擊,如此就能建下大功。
但沒走幾步,前方突然傳來一陣輕微的鬨鬧聲,彷彿出現了什麼狀況,這不由讓屈宋眉頭皺起,生怕那些聲音被遠方的秦人聽見,影響這次夜襲大事。
他正要派短兵前去檢視,前面計程車卒卻已經回報,說是在道路中發現了一個人,模樣古怪,讓人不敢擅做主張。
回報之人神色很怪異,這讓屈宋越發疑惑,之前派出去的斥候回來可沒說過這事情。
因為距離秦營還有兩裡左右,屈宋倒也不急,他下馬步行上前,在一眾短兵護衛下,來到前方。
舉目一望,竟看到道路正中插著一個「十」字形狀的木架,木架上還縛著一個身穿鮮豔衣服的男子,雙臂伸直,兩腿綁縛,看上去也像是「十」字形,模樣十分怪異。
「屈明?」
….
屈宋滿臉驚愕,那被綁住的人也瞪大著眼睛看他,此人其中一隻腳醜陋的扭曲外翻著,這種特徵,不是屈明還會是誰?
屈明張開嘴想要說話,但從其口中發出的卻是「啊啊」的叫聲,他的舌頭竟是已被割斷,嘴裡血乎乎一片,讓人聽不懂他說的是什麼話。
屈宋毛骨悚然,特別是他偶然一瞥,竟然看到屈明的胸口掛著一個木牌,在昏黃的月色下,勉強能看清上面寫著的楚國文字。
太一神諭,屈宋死於此地。
「走,快撤!」
屈宋尖叫一聲。
見到這一幕,他哪還不清楚自己和屈明的計策已被秦人看穿,秦軍搞這一出,怕不是早有防備。
然而還沒等身後的眾楚卒反應過來,喊殺聲勐
然從四周響起。
「給我射!」
秦將涉間大吼。
剎那間,萬箭齊發,亂失飛射。
「吾命休矣!」
屈宋只來的及叫出一聲,就和那綁在木架上的屈明一起,被亂箭射成了刺蝟。
道路兩側數十米外,那些藉著夜色掩護,隱藏在林木身後,或是伏在地上遮掩的秦卒一起喊殺,奔躍而出,向著路上的三千楚卒殺了過去。
夜襲反被伏擊。
驚慌失措的三千楚卒,被早有準備的五千秦軍伏殺。
再加上主將被當場射殺,群龍無首,楚軍的指揮系統徹底崩潰。
這三千楚軍瞬間亂做一團。
落在後面的楚卒徑直弔頭往回路逃竄,走在前面的楚人也不管前方是不是秦軍營寨,只顧埋頭狂奔。
中間的楚兵則是前後進退不得,不時有人摔在地上,引起連環跌倒踩踏,場面越發混亂。
這般情況下,楚軍根本結不成陣勢,被衝過來的秦軍殺得哀呼慘叫。
秦卒們臉色興奮,揮動劍刃,矛刺戟掃,道路之上血肉橫飛。
這場戰鬥,從一開始就已經決出了勝負。
一片高地上,趙佗望向遠處黑乎乎的戰場,這時喊殺聲已漸漸平息,他已經接到前方傳來的戰報。
楚將屈宋當場被亂箭射殺,三千楚軍盡數潰敗,涉間和黑臀正在帶兵追殺,力求擴大戰果。
秦軍,贏了。
「讓涉間他們收兵吧,屈宋既然死了,就算彭城楚軍再聚集,也不敢追擊吾等了,不用在他們身上浪費時間。」趙佗下達軍令。
西乞孤應了一聲,連忙派短兵去通知秦軍收兵。
趙佗又轉過身,對被帶在身邊的幾個楚人俘虜笑道:「屈宋亦是楚軍大將,他就沒聽過昔日龐涓之事嗎?如今倒是落得和龐涓一個死法了,呵呵。」
沉重和鬥元這兩個楚人,連忙諂笑道:「軍候之謀,堪比昔日孫臏,豈是那區區屈宋能比,他能死在軍候箭下,也是榮幸。」
反倒是鍾離眛冷笑一聲:「龐涓明明是兵敗自刎而死,哪是被箭失射殺,軍候未免牽強附會,還將自己比作齊孫子,呵呵……」
….
趙佗翻了個白眼,他聽出對方語氣裡的嘲諷,也懶得和鍾離眛爭辯,那樣反倒落了下乘。
他自顧轉身,再次望向黑暗的遠方。
眼見趙佗沒搭理他,鍾離眛反倒在心裡生出一抹佩服之意。
雖然他嘴上說著嘲諷的話,但其實對眼前這個十六歲的少年軍候,感到心驚。
屈明的計謀,多有破綻,稍有經驗的將領都不會輕易相信,但也僅限於不中其計謀。
很少會有人像這個趙軍候一樣大膽,居然還真敢將屈明放出去,且將計就計,利用屈明之策反而突破了彭城之阻,不僅成功突破了楚軍的阻截,甚至還效彷昔日孫臏之計,在路上伏殺屈宋的三千楚軍,大勝一場。
這種智慧和謀略。
哪怕鍾離眛站在敵人的立場上,也是充滿了欽佩。
「此子,非常人也。」
就在鍾離眛看著前方的身影,心思轉動的時候。
趙佗亦望著彭城方向,思緒飄飛。
「雖然過了彭城,但昨天為了迷惑屈宋和屈明,我軍只走了十多里路程,再加上這一場夜戰,必定要讓士卒休憩半日才可出發,這樣一來就是耽誤了一天的路程。」
「屈明招供說,楚國的左司馬昭平已經帶著大軍在後面追擊,離我們最多就三四天路程的差距。」
「我軍帶著傷員,一天走不到三
十里,路上還要攻破楚國城邑獲取補給,很耽誤時間。」
「楚軍卻沒有這些煩惱,他們可以輕鬆從沿途的楚國城邑調取糧食補充,傷員也可以扔在那些城池裡,甚至馬匹車輛也比我們多,所以楚軍至少一天能走三十里以上,甚至強行軍下,一天四五十里也是可能……」
想到此處,趙佗心中剛剛設計擊殺屈宋的喜悅之情一下澹了。
「照這樣來看,就算突破了彭城。但我軍可能還走不到沛邑,就會被那左司馬追上。這場大戰,避不開啊。」
「如果不想辦法,在近乎雙倍的兵力差距之下,我軍想要獲勝,何其艱難。」
趙佗輕嘆一聲。
再沒了打了勝仗之後的歡喜之意,反而愁緒迭生。
他忍不住轉頭看向西方。
這段時間,只要趙佗感到憂慮,他就會望向那個方向。
那裡,是咸陽的方向,也是她的方向。
人到危難時,總是需要一些情感寄託的。
而趙佗,除了有著帶眾袍澤回家的信念外,亦存著想要見她的心思。
「我會回去的,一定會回去!」
「等著我。」
趙佗低語著,臉上再次充滿堅定。
……
「你不會有事的,一定不會。」
咸陽城中,幽幽秦宮。
嬴陰嫚倚窗東望,喃喃低語,精緻的小臉上充滿了擔憂。
最初時,傳回咸陽的都是秦軍大勝的訊息。
李信率奇兵突入楚地。
今日破一城。
明日取一地。
….
秦軍奇兵離楚都壽春越來越近。
在官府的特意宣傳下,咸陽城,甚至是整個秦國都充滿了勝利的喜悅。
秦人充滿了樂觀,認為楚國之大,亦不過如此。
在秦軍勢如破竹的攻勢下,荊楚之地將重複三晉的命運,國土併為秦土,楚人淪為秦人,大秦的旗幟將插在那淮水以南的廣闊之地。
而李信,也被許多秦人稱作是武安君再世,認為他將帶領秦軍徹底終結這個亂世。
但沒想到,李信敗了。
當這個驚人的訊息傳回咸陽時,興奮的秦人如同被當面澆了一盆冷水,徹底涼到了心底。
市井中有人說李信慘敗,三萬秦軍全軍覆沒。
然後此人就被秦吏拿下,先以流言罪剃了頭髮,又被拉去大王修建宮殿的地方,充作勞動的隸臣。
據說,大王下令,敢言李信之事者,法誅之。
咸陽城中,眾人緘口。
但沒過幾天,就有蒙武軍慘遭大敗的訊息傳回來。
整個咸陽沸騰了。
有人說,二十萬秦軍全軍覆沒,軍候死了十幾個。
有人說,李信死在亂軍之中,已被楚將項燕斬首。
還有人說,昌平君叛秦歸楚,淮陽已經落入楚人手中。
……
各種訊息真真假假,讓人難以分辨,而秦廷也沒有公開宣佈真實的戰況,只是對言論的管制越發嚴格。
稍有言語不當,便以嚴法懲之。
但防民之口甚於防川,這樣的做法更讓秦人越發憂心忡忡。
甚至就連秦宮中,亦充滿了讓人驚惶憂慮的氛圍。
嬴陰嫚的身份,讓她相比庶民黔首,更清楚的知道前線戰局。
李信戰敗,被楚軍一路追殺逃遁。
淮陽反叛,對她和扶蘇一向很好的昌平君公開叛秦歸楚。
蒙武慘遭大敗,
秦軍死傷無數。
除開這些外,那個人的訊息,嬴陰嫚卻無可知曉。
前線一團亂麻,有好些軍候級別的秦將戰死,她很憂慮,不知道其中有沒有他。
「不會的,他一向很厲害。哪怕李由死了,他也不會死的。」
嬴陰嫚給自己打氣,但眼眶亦有些溼潤起來。
「你還要給我講故事,給我講伐楚的故事,所以你一定要回來。」
有侍女走過來稟報。
她的兄長,公子扶蘇又去覲見秦王政了。
這一下,嬴陰嫚一顆心吊了起來。
父王,最近的脾氣,可不太好。
起飛的東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