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絢被李竹和崔鼎攙扶著回到了自己的營帳,放在矮榻上。
崔鼎還沒有鬆口氣,就聽本該酒醉過去的李絢,突然開口:“水,巾,紙,筆,墨。”
聲音平靜,穩定。
崔鼎抬起頭,李絢的眼中已滿是清醒。
崔鼎眼神驚訝一閃而過,隨即和李竹一起肅然拱手:“喏!”
很快,一盆冷水已經放在了李絢的眼前。
李絢將整張臉全部都沉了進去,直到整個人徹底清醒過來,他才從水中起來,長長的鬆了口氣。
擦過手臉,李絢坐在了矮几前,從懷裡掏出來那份邸報,然後又細細的看了一遍。
福昌縣主。
皇帝親自下旨,封他和三孃的女兒為福昌縣主。
李絢不由自主的笑了。
一個昌字,莫名的,和他無限關聯了起來。
李絢自己是南昌郡王,三娘劉瑾瑜是原本德昌縣君,後來被皇帝擢升為德昌郡君。
現在,他的女兒,又被賜名為福昌縣主。
一個昌字,緣分莫名。
昌,昌盛,昌明,昌隆。
日在日上,是之為昌。
……
收回神思,李絢鋪開紙張,落筆輕寫:“吾女後啟:吾女,父以愧言,汝出生之時,父以帝命,征戰西垂,未能親迎汝之降世,慚之,愧之,願以餘之生,疼愛吾女。
吾女,願汝一生一世,無病無災,道佛庇佑,天運昌隆。
吾女,汝生之時,父以帝命,徵定西垂,剿滅敵酋,教化愚頑,以期天下安定,無有災患。
吾女,汝生而為人,當知世道艱難,為人聰敏,但需收斂鋒芒,積攢底蘊,無事則安,事至則摧,前行所至,無往不利,一生順遂,無有阻礙。
吾女,汝長之時,想來為父難以伴汝左右,汝需安靜內心,陪伴汝母,多安其心,以盡其孝。
吾女,願汝長大之後,活潑伶俐,沉靜穩重,洞徹人心,豁達開朗。
吾女,願汝一生一世,強大智慧,神佛隨行,諸邪辟易。”
李絢將這一張紙摺好,最後放進一個紅色的香囊之中,然後又將紅色香囊裝進自己隨身攜帶的紫色香囊之中。
貼身攜帶。
之後,李絢神色肅然,翻開新紙,開始再度寫信。
“吾妻敬啟:七月十一,為夫收信,時值戰罷,夫隨軍而行,以糧草助大軍潰敵,身安心安。
得聞汝信,感慨汝勞,他日東歸,百倍補償,絕不虛言。
家中之事,務必謹慎,吾女幼弱,不得常見外人,不得見任何動物,不得隨意吃他人之食,千萬慎之。
西北之天,定在旬月之間,勿妄念之。”
稍微停頓,李絢接著寫道:“大慈恩寺,太清宮,皆遣人上香祈福,不得有誤。
吾妻大事,平安為先;吾女大事,平安為先。”
李絢神色莫名感慨,隨即在下面又寫下一首七言:“人皆養子望聰明,我因聰明累一生。
仍願吾女聰且敏,無災無難孫滿堂。”
李絢微微搖頭,蘇軾原本寫的“惟願孩兒愚且魯”,滿身的怨氣,這也是他那個孩子,沒有長大的原因。
去些晦氣,讓自己的女兒,能夠平安健康的長大,然後無災無難,嫁於良人,兒孫滿堂。
收起信紙,李絢又開始寫起了謝恩折。
皇帝封賞,又是近親,他還是需要寫奏摺謝恩的。
福昌縣主,封地在古福昌縣,也就是如今的洛州宜陽縣,距離洛陽不過五十里地,
這倒是個好地方,將來他們夏秋住在洛陽時,有一個新的地方可以避暑。
謝恩折寫完,李絢重新拉開了信紙。
這一封完全是密信,寫給李筆的密信。
青南一戰,戰局變化,朝廷也必會有所變化,他必須要提前準備。
……
清晨,各路將軍帶著自己的親兵離開,中軍大營開始逐漸的人稀起來。
李絢留在最後,和劉仁軌一起將所有人送走,臉色肅然。
站在營門下,劉仁軌看著李絢,笑笑問道:“賢婿不會怪老夫將邸報扣押了一天吧?”
李絢頓感詫異,趕緊拱手道:“嶽翁說的哪裡話,孫婿從來沒有這麼想過,至今孫婿心中都只有歡喜,哪有怪責,況且何來的怪責之意。”
看到李絢一臉誠懇模樣,劉仁軌微微鬆了口氣,然後看向西北方向,沉聲說道:“如今,大軍前鋒已經抵達伏俟城城下,賢婿覺得該要如何才能解決伏俟城之事?”
李絢立刻苦笑說道:“嶽翁,若是朝廷能給足足夠的錢糧,小婿絕對能將其辦理的無比妥當。”
“老夫這裡,錢糧管夠。”劉仁軌笑著,看上去十分的大氣,只是他又輕嘆一聲:“可惜右屯衛麾下人力有限,負責運送糧草前往伏俟城的兵士只有一千步卒,這一千人,能夠運送多少糧草,就看賢婿的手段了。”
“一千人,即便是日夜不停,能送到伏俟城下的糧草也只有五百石。”李絢臉上苦笑,但似乎又早有預料的說道:“那也夠六千人兩日的糧草,也就是說,伏俟城,還有四周村鎮牧場,總計十幾萬百姓,只有六千人能得到救濟。”
大戰開始之前,吐蕃人提前強行從伏俟城徵走了大半的糧草和牛羊。
如今的伏俟城,除了十幾萬的百姓,還有從王孝傑手下敗下來的一萬多素和貴部士卒。
實際上只要李絢一日不攻下伏俟城,伏俟城就算是到了人吃人的地步,也和李絢沒有任何關係。
所以,他的糧草還是可以有些儲備的。
“不,賢婿是一點餘糧都沒有。”劉仁軌直接搖頭,說道:“如今青海湖以北,左驍衛大將軍慕容諾曷缽,正率六千騎兵逼近伏俟城,一旦他抵達伏俟城下,他的糧草也要由賢婿負責供應,而送糧的,依舊只有那一千士卒。”
慕容諾曷缽手下有左驍衛六千騎兵,但這六千吐谷渾騎兵實際上只是名義上歸屬大唐,但依舊是他的私兵。
吐谷渾北側,素和貴部上萬人在抵抗慕容諾曷缽六千精騎的攻擊,可依舊被其步步推進。
畢竟慕容諾曷缽部這些年,受大唐給養甚重,兵械糧草都是最上等的。
再加上慕容諾曷缽是前任吐谷渾國主,是大唐承認的青海國王,吐谷渾的兵力,就算是再來一萬人也擋不住他。
李絢苦笑,輕嘆一聲:“嶽翁如此做,那孫婿便只有請那位駙馬都尉自己來中軍要糧來了。”
“那也得到時候,大軍當中有糧才行,若是沒糧,便只好請那位安樂州都督,自己去鄯州要糧了。”劉仁軌抬頭看了李絢一眼,兩人臉上同時露出了幽深的笑意。
“如此,便是素和貴之事了。”李絢看著劉仁軌,沉聲說道:“陛下既然有令,那麼如今,只有吐谷渾人將素和貴一族的人頭全部送出來,孫婿才能接受吐谷渾人的投降。”
吐谷渾人一直不投誠是最好的,如此,他們便只有被餓死的結局。
但死亡之下,吐谷渾人不可能不自救,而素和貴必然不會投誠乞降,畢竟李絢要的,不是他一個人,而是他一族的人頭,數百人,可不是那麼容易就下犧牲的念頭。
想也可知,一場慘烈的內訌,必然會在吐谷渾王城上演。
李絢一句話,便已經策劃了一場死傷可能會超過萬人的內訌。
劉仁軌出乎意外平靜的點頭,但眉頭依舊緊皺:“即便是此後賢婿依舊需要對於十萬餘眾的糧草危機。”
“昨夜,嶽翁曾說,我等有經營青海之權,這伏俟城之地……”李絢抬頭看向劉仁軌,這是伏俟城十萬餘眾最後的生機,若是劉仁軌連這一點都不答應,那麼李絢就只有送這十萬人去死了。
“賢婿在伏俟城,可行老夫便宜之權。”劉仁軌從身後,抓過一把金色的長劍,直接遞到了李絢的手裡。
李絢雙手接過,鬆了一口氣,躬身說道:“嶽翁放心,伏俟城之事,孫婿必定處置妥當。”
“賢婿此行還需小心。”劉仁軌有些擔憂的拍了拍李絢的肩膀,隨後輕聲說道:“老夫還想要和你一起在長安參加霞孃的百日宴,千萬不要有絲毫的疏忽大意。”
“嶽翁放心,絢必定無事,絢若有事,恐怕伏俟城那十萬餘眾都要陪葬。”李絢深深的躬身,說道:“嶽翁保重,可別被人偷了大營。”
說完,李絢已經翻身上馬,帶著手下千牛衛金吾衛直接離開,一副瀟灑模樣。
“這個臭小子。”劉仁軌忍不住的笑罵了一聲。
這個時候,一個聲音突然在劉仁軌身側響起:“大帥,南昌王如此神態,看來伏俟城之事已經盡在掌握。”
聲音一響,劉仁軌的臉色微微一變,隨即恢復正常說道:“哦,長史如何這樣看?”
劉仁軌轉身,一名穿著淺緋色官袍,相貌平常的中年官吏,就站在劉仁軌的身後。
在劉仁軌轉身的瞬間,長史原本筆直的腰桿,瞬間微微彎了下來,同時拱手說道:“南昌王至始至終,都沒有請大帥增加調撥軍糧的人手,如此,每日運往伏俟城下的糧草沒有增加,可見王爺有信心,在此之下,解決伏俟城。”
“那麼長史覺得南昌王會用何種手段?”劉仁軌的目光深深的看向了這位姜長史。
姜嗣宗,出身天水姜氏,故燕然都護,夏州都督,成紀縣侯姜協幼子,故左相姜恪侄,西北道行軍總管府長史。
“下官不知。”姜嗣宗微微拱手,搖頭苦笑道:“若是下官處置伏俟城之事,恐怕未至,下官人已粉身粹骨。”
劉仁軌輕輕的嘆了口氣,擺擺手,說道:“正是因為他身份特殊,故而這青海一戰,最重要的一步棋,需要他來下,才能走通。”
劉仁軌轉身看向伏俟城的方向,神色中有一絲擔憂,但更多的是狠辣
伏俟城,吐谷渾舊時王都,論欽陵設陷阱於斯,望用伏俟城十萬百姓,拖垮唐軍後勤。
中間又有青海國王慕容諾曷缽和他手下六千騎兵左衛阻礙,想要解決談何容易。
但劉仁軌只給了李絢一個便宜行事之權,就將這個爛攤子甩給了他。
剩下的糧草補給,一律不予多給,全部用在烏海方向。
便是姜嗣宗,這個武后親信,也看不透這一對祖孫之間的想法。
中秋佳節,明月高懸,願諸位佳節快樂,人月團圓,家人健康,福氣完滿,願我也與諸位一起,一生一世,無病無災,道佛庇佑,天運昌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