蓬萊殿位於紫宸殿之後,太液池畔,清風拂動,帶起陣陣輕思。
李絢輕步跟在王福來的身後,最後在蓬萊殿中央停步,然後毫不猶豫的俯身跪拜:「臣南昌王李絢,拜見聖人,聖人金福萬安!」
前方軟榻之側,高宗皇帝李治穿一身黃色九龍袍,站在巨大的大唐地圖之前,似乎在思索著什麼。
聽到身後聲音響起,他微微抬手,李絢立刻站了起來:「臣謝恩。」
李治也不回頭,隨口問道:「婺州今年秋收,歲增三成,可有把握?」
「有!」李絢立刻躬身,沉聲說道:「臣這數月時間雖然耽於天陰教之事,但亦曾親自前往農間,指揮役丁,挖掘溝渠,疏通水道,架設水車,親自安排稻穀布距,漚肥施料,今秋只要沒有天災,歲增三成,不成問題。」
「天災。」李治忍不住笑了笑,終於轉身看向李絢,說道:「二十七郎,你可知最近一段時日,彈劾你信奉巫蠱,假借風雨,欲行不軌的奏章有多少?」
李絢立刻肅然惶恐的拜身說道:「臣弟不知。臣弟不過是稍識天時,在風雨來臨之前,稍作躲避罷了,何來假借風雨,欲行不軌之術,陛下,臣實在冤枉。」
「好了,朕還不知道你,你的那些手段,無非就是在算計人心罷了。」李治有些好笑的擺手,李絢的那些事情,他自己在奏摺上都有提及。
如何巧妙的利用人心,勾底入陷,之後風雨來時,借力摧毀。
借用風雨,但都是明修之道,談不上欲行不軌。
如果真要這麼算的話,當然藉助冬季苦寒,疾奔千里,擊破東突厥的李靖第一個,就要被扣上欲行不軌的帽子。
但凡是怎麼彈劾的,都是對軍事一無所知的門外漢。
「多謝聖人體諒。」李絢立刻躬身,人卻忍不住的長鬆了一口氣。
他在婺州所做之事,雖然和朝中的大多數人都不相干,但難免會有一些人覺得刺眼。
畢竟他的宗室身份在那裡擺著,他要繼續立功往上,難免會侵犯到一些人的利益。
現在別看僅僅是一些不痛不癢的彈章,但如果不加警惕的話,這些彈章一旦累積起來,殺傷力絕對驚人。..
而且他還不能隨便報復,因為寫這些的人,都是各方擺在檯面上的棋子。
他真要是動了這些人,立刻就會被人抓住小辮子,然後彈劾到死。
所以,要把後面的人抓出來。
李治走到了一旁的桌案後坐下,然後抬頭看向李絢,說道:「你在睦州做的那些事情,朕還是比較滿意的。」
李絢神色一肅,拱手說道:「陛下,睦州之地經過一番亂事,世家豪族大大減少,清查田畝,清剿賦稅,都比較容易。」
「那麼這些事情,在婺州做起來為什麼那麼難?」李治的眼神中帶著一絲冷色。
李絢趕緊躬身說道:「清查土地之事,本就容易引起世家豪族的反感,若是不能一開始就趁著他們被迷惑之際,快速的清查田地,那麼一旦被他們察覺,想要強行動作,必然引起反彈。」
「所以便有了王方鱗被刺之事。」李治眼中的冷色越來越重。
王方麟在他眼裡的確是一顆棋子,一個隨意可以拋棄的棋子,但是有人想要在這個棋子發揮所用之前,就毀掉這顆棋子,這是李治不能容忍的。
「是的。」李絢直接認同,然後拱手說道:「吳越之地與北方不同,從秦漢時期開始,到三國兩晉南北朝,吳越之地雖有動亂,但不傷根本,無數世家彼此聯姻,溝通往來,早就形成了一張密密麻麻的網路,動其一,便很容易引動所有,故行事不易。」
「你在奏章中有
寫。」李治點點頭,臉色有些凝重。
吳越天下繁華之地,即便是如今有著諸多之事,但吳越之地的賦稅依舊在不停的上漲,早已過了可以隨便去動卻不傷根本的地步。
即便是李治想要做什麼,都顧慮重重。
「可惜了,天陰教之事只有這一次。」李治有些嘆聲。
睦州之所以能夠政治清明,就是因為天陰教之前將睦州的世家大族都犁了一遍。
之後只要繼任者不凡蠢,那麼不管是做什麼,都要方便輕鬆的多。
李絢立刻拱手說道:「陛下,天陰教之事終究有傷根本,若是再來一次,真的要被野心家聚攏而起,難免會波及過廣,若是真的將世家全部清除,則恢復之日長遠不說,就是朝廷也同樣會受創,短期不能恢復,長期之後,又難免恢復舊觀,故而需要謹慎。」
「朕明白,不過難得,二十七郎竟然也能看透這一點。」李治抬頭看向李絢,眼中帶出一絲驚訝。
世家是清除不乾淨的,舊的世家被清除乾淨,用不了多久,新的世家就會代替崛起。
「臣不過是以一窺萬罷了,婺州錢氏,便是臣此次處理棘手之處。」李絢沉嘆一聲,臉上帶著一絲無奈。
婺州錢家,掌控著婺州最多的礦山和田地,整個婺州的私營兵器鋪,其中八成都有他家的分子,除了在官場不顯以外,他們才是婺州實際上第一家族。
此外,婺州錢家是吳越大族錢氏的別支以外,甚至還是越王府的姻親。
這裡面的種種關係,讓人們明知是他們刺殺的刺史王方鱗,也不敢隨便處置。
尤其是在天陰教動亂之時,如果真的將錢家也趕盡殺絕,誰知道會掀起多大的風浪來。
真到那個時候,朝中究竟是會繼續咬牙牙關平定錢氏,還是說反過來,對李絢下手,就很難說了,晁錯就是先例啊。
李絢身為宗室,倒是想要看到他倒黴的人絕對不會是一個兩個。
「越王。」李治微微的眯起了眼睛,眼中帶出一絲狠辣。
朝廷分封藩王於各地,無非就是希望藉助藩王的力量來壓制出各地世家豪族的野心,可如果藩王和世家大族相互勾連,反過來就會對朝廷構成威脅。
「陛下,越王之事不是大事,三代之後,越王府是否繼續存在還是問題,世家豪族聚攏在越王四周,最終也會隨之越王府的衰落而逐漸衰落。」李絢神色誠懇,絲毫不因為自己也是藩王的身份,而有任何的避忌。
「漢武帝的推恩令,的確是天下陽謀第一。」李治輕鬆了一口氣,隨即他抬頭看著李絢問道:「錢氏之事,便是如此了結了嗎?」
「錢氏婺州大族,想要對其下手,只需尋找另一家族,和錢氏有著不可解深仇的另一家族,將其扶植起來,讓其與錢氏鬥爭即可。」李絢認真的躬身,對付錢氏,他是真的想了些辦法。
別看錢氏在這一次李絢平定天陰教動亂的過程中做了不少的事情,但他們刺殺刺史之事,早已經觸碰到了皇帝的底線。
如果不是皇帝不想現在在婺州大動干戈,那麼恐怕錢家早就被百騎司直接踏平了。
「錢氏之事,你既然有數,就自己處理吧,有什麼事情寫奏摺上來。」李治擺了擺手,將這個話題揭了過去。
李絢立刻拱手應諾:「臣弟遵令。」
「東宮之事,日後你每隔七日,寫一篇奏本送到東宮,不得懈怠。」李治的聲音突然轉厲。
李絢趕緊再度拱手道:「臣遵旨。」
李絢心裡立刻清楚,肯定是李賢在什麼地方做的不到位,讓李治察覺到了。
之前李絢是每三日就要寫一篇奏章,將自己沿途
的一切所見所聞全部送到東宮。
皇帝和武后偶爾也會檢視,甚至皇帝還會藉此對他下達密旨。
本來在婺州之事了結之後,一切告終,但現在既然還要繼續。
只不過現在不用三日了,改成七日。
而且這些東西,皇帝一定會繼續檢視。
這件事不僅是對太子的一個考驗,同時也是對李絢的一個考驗。
皇帝對李絢的未來,明眼看的出來,也有更大的期許。
「朕聽聞,你對如今朝中吐蕃開戰的方略並不認同?」李治突然開口,看向李絢。
訊息傳的可真快啊。
李絢幾乎可以完全肯定,他之前和武后對談的那番話,隻字不差的出現在了李治的案頭。
甚至說不好不僅是他,幾乎所有人都是這樣。
這本身就是這一對夫妻統治整個大唐的手段。
這個大唐,本就是這一對夫妻的掌中之物。
李絢認真的拱手,然後說道:「臣弟不敢欺瞞陛下,臣對朝中對吐蕃開戰究竟會用何種方略一無所知,臣只是從大非川一戰中,檢驗得失教訓而已。」
大唐要對吐蕃開戰,這一點從年初吐蕃國使來朝請和不許之後,便已經是大唐吐蕃,乃至於天下朝臣都知道的事情。
至於說對吐蕃出兵朝中會採用何種方略,雖然有不少風聲甚囂塵上,但具體如何,只有皇帝和中樞幾位大臣知曉。
看到李絢一臉認真的模樣,李治點點頭,說道:「你繼續。」
「喏!」李絢深吸一口氣,看著側面整個大唐的地圖,李絢認真說道:「吐蕃的首都在邏娑,距離甘蘭隴右諸州,有兩千五百里之遙,中間高原地帶,城池稀少,環境險惡,補給困難,稍有不慎,便會有大軍全軍覆沒之險,當年大非川一戰就是如此戰敗的。」
李治直接擺手:「這不是理由,突厥也好,西域也罷,距離大唐更加遙遠,可不還是一戰而定。」
李絢趕緊拱手,說道:「陛下所言甚是,若是軍將一心,穩紮穩打,絕不貪功冒進,費盡十年之功,也是可以滅絕吐蕃的。」
「十年?」李治眉頭皺了起來,滅絕吐蕃需要那麼長時間嗎?